第八百一十七章 退守
酉时末,残阳如血。
大明主舰拖着一道长长的血痕,缓缓驶入满剌加和巴达维亚之间一座岛屿的隐蔽港湾。
这岛屿形如巨龟,岛南有一处天然形成的半环形深水湾,四周礁岩环绕,入口隐蔽,是郑芝龙入驻南洋后开辟的一处避风港和补给点。
郑鸿逵左臂的伤口又裂开了,鲜血顺着手指往下滴,在甲板上溅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但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整条手臂都是木得,心也是木得。
港湾里,先一步撤回的其他伤舰已经下锚。
五艘,只有五艘。
出征时的十二艘战舰,整整七艘永远留在了龙牙水道,或者正在那片血海上燃烧、沉没。
“将军,先下船巴扎吧。”副将的声音嘶哑,他脸上也被碎片炸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草草缝合,黑线在皮肉间狰狞如蜈蚣。
郑鸿逵没有动,他站在残破的舰桥上,看着港湾里的景象。
主舰的整个上层建筑都被炸没了,只剩光秃秃的甲板,上面横七竖八躺着伤员,呻吟声此起彼伏。
李魁奇率领的主舰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的舵轮被链弹彻底搅碎,是靠其他船硬拖回来的,船尾还插着半截折断的瑞典臼炮的炮弹。
另外三艘快船靠在最内侧的礁石边,船身满是弹孔,那曾经威风赫赫的新式火炮的炮筒已经变形。
“清点...人数。”郑鸿逵终于开口。
半个时辰后,统计数字送到了他面前。
出征时十二艘战舰,官兵总计三千二百七十六人。
撤回来两艘主舰,五艘盖伦战舰,生还者,一千四百三十五人。
其中重伤需要救治的,二百八十七人。
将近六成的伤亡率。
郑鸿逵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纸在颤抖,连带着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不是恐惧,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钝痛。
这些兄弟们,很多父辈都在自己船上,还有些十几岁的年轻人,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可是,他们再也回不来了。
“将军...”副将看着郑鸿逵这副模样,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脸上的伤口又在渗血,混着眼泪往下淌。
“召集还能动的军官。”郑鸿逵把那张纸折好,塞进怀里,贴在胸口。
“另外,让医官把所有伤药集中使用,先救重伤的,轻伤的...忍一忍。”
“是!”
岛上原有几间简陋的木屋和仓库,现在所有屋子都腾出来安置重伤员,连仓库的地面都铺上了干草,躺满了人。
医官只有三个,加上略懂巴扎的士官,不到二十人。
他们穿梭在伤员间,剪开血衣,清理伤口,用烧酒消毒,缝合,上药。
没有麻沸散,重伤员嘴里咬着木棍,呻吟声压抑在喉咙深处,变成野兽般的呜咽。
郑鸿逵巡视了一圈,走出医棚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海岛上空没有云,星空格外清晰,银河如一条乳白色的伤疤横贯天际。
副将跟着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稀粥和半块咸鱼,“将军,你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郑鸿逵接过,却没动。
他看着星空下那些战舰的影子,桅杆折断的折断,帆烧的烧破的破,船身千疮百孔,很是刺目。
“红毛番、瑞典人...”他喃喃。
“他们竟还敢跟着和兰人,岂有此理!”副将说道。
“和兰人给了他们蒸汽技术,都是为了利益罢了,”郑鸿逵神情冰冷,“派人去将战况加急送往巴达维亚,请示将军。”
不止瑞典,所有西方的番夷都在看着南洋,只要他们败退一步,只要守不住巴达维亚,此前的种种卖好,种种阿谀,都会瞬间变成嘶哑上来的锋利牙齿。
这些人,永远不可信!
“是!”副将立即领命。
郑鸿逵独自走在岸边礁石上。
海水拍打着岩石,浪花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他蹲下身,掬起一捧海水,冰冷刺骨。
海水里有淡淡的血腥味,不知是来自龙牙水道,还是他伤口的伤口。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还年轻,跟着侯爷,那时候还不是侯爷,是大哥。
跟着大哥郑芝龙纵横南海,打和兰人、打弗朗机人、打各路海盗。
那时候他们的船不如人,炮不如人,但有一股子不要命的狠劲,硬是在南洋杀出了一片天。
后来大哥被朝廷收用,先是成了水师提督,后来又做了靖海侯,有了朝廷的船、有了新式火炮。
打下巴达维亚,让南洋各藩国视大明为主。
他们以为,好日子来了,以为那些红毛鬼再也不敢来犯了。
可今日这一战,把他打醒了。
不是红毛鬼不敢来,是他们一直在等个,等在暗处磨牙,等新的利器,等联合的机会,等大明松懈的瞬间。
然后扑上来,咬下最狠的一口。
“王八蛋...”郑鸿逵低声咒骂。
伤兵的呻吟还在继续,破损的战舰还在渗水,星空下的南洋依旧浩瀚无垠,危机四伏。
但他是郑鸿逵,是自小跟着大哥的人。
在得到大哥的命令前,在把这支残存的舰队带回巴达维亚之前,在给那一千八百四十一个兄弟报仇前—
他不能倒!
远处,信使船已经升起风帆,悄悄驶出港湾,没入黑暗的水道,驶向巴达维亚......
残军在这座岛屿等了两日,第三日黎明,海雾比前两日更浓,将整座岛屿裹成一片惨白的茧。
郑鸿逵站在岛东北角的瞭望岩上,左臂的伤开始化脓发热,随军医官警告他必须静养,但他哪里静得下来。
每日拂晓他必登此处,用那架已是破损的千里镜,一寸一寸扫视北方海域。
可巴达维亚方向,却始终没有信使船回来。
“为何还不回来?”郑鸿逵放下千里镜喃喃,脸上焦躁明显。
“怎么,还没有消息?”李魁奇胳膊上绑着绷带,走上前来问道。
“没有。”
“满剌加那边呢?还有船来吗?”
这几日,和兰与瑞典联军退回满剌加后,虽没有趁势追击,但也派了些快船远远窥探。
这不得不让他们心中警醒,他们...怕是在准备更大的动作。
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迎接他们的再一次攻击。
“若还等不来侯爷的指令,那咱们就只有死守了。”李魁奇坐在礁石上。
郑鸿逵放下千里镜,“对,死守,赔上我这条命,也不能让他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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