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老司机之死

春节刚过，马鞍小学的民办教师老宋挟着一丝凉凉的风敲开施扬的门，嘴里骂骂咧咧，“他妈的这天气贼冷。来你这里要杯热水喝……”

“大过年的，你这是要去哪？”施扬让老宋坐到焦煤炉边取暖，给他倒冲了杯茶。

老宋一脸忿忿：“不干了，一样也整不好！才工作几年的周韦可以去林县师范学校“民代班”补习提高一年，转正吃国家粮，玉容明年也可以去补习。我们这些人倒是无用了，一天盼一天转不了正，人家说没有文凭。没有文凭早点他妈死哪儿去了，教了十几年书，现在说没有文凭了！娃娃要读书，庄稼要种，没有书学费，没有化肥钱，靠当民办教师这几块吊命钱实在是淘不下去了。我决定去打工，好歹也能苦些钱来买化肥、供娃娃读读初中。”

周韦、玉容都是马鞍小学的民办教师，两人都符合去“民代班”补习的条件。

不知已在心底里窝了多少年，老宋将满腹苦水向施扬这个曾经的同事倾泄。

国家教委决定并按照“关、转、招、辞、退”五字方针，民办教师转招公办教师工作到二十世纪末基本完成，分三步实现。

“五字”方针中的“关”，是指把进民办教师的门关住，不再增加新的民办教师；“转”，是将民办教师转为公办教师；“招”，通过中师招小学民办教师、师专招初中民办教师，扩大师范学校招收民办教师入学的比例，使适合上学而较年轻的民办教师上学后转为公办教师；“辞”，是指辞退不合格而又有条件转行的；“退”，是指让年龄偏大的民办教师退休，发给补助费。

已经当民办教师十八年的老宋曾是一名老兵。从抗美援越的汽车兵，转业至滇省一家省辖公路工程处当汽车驾驶员后，工程处的领导认为老宋是“扶不起来的猪大肠”，就将他精简回六和茶花箐村。刚好马鞍小学需要教师，大队支书认为当过军人和工人的老宋不会差到哪里去，就让他当了民办教师。十多年了，老宋教过的学生少说也有数百人，教的都是二年级，可谓教二年级的“专业户”。说“教”，其实就是看着学生在二年级混一年。他从教一年级的老师手里接过升入二年级的学生混一年，学生升入三年级后就交给另外一位老师。他只会一年级学生入学就得教的汉语拼音声母a、o、e，b、p、m、f，但韵母的前后鼻音分不清楚，“阴阳上去”四声也不知道如何标注，做好三年级承接一二年级到四五年级的转折过渡能力，他不具备，就只好在二年级混了。没有人忍心将他辞退，也没有人去考察合适的人代替他。

再说准确一点，宁愿让数十名孩子学不到什么知识，也没有人着手解决这个问题。

或许，当初让他做民办教师就是一个错误。

年过半百的老宋，身高一米八，头戴一顶黑色无沿遮阳布帽，半月型纸模遮阳像一块不合格的瓦坯一样，有气无力地耷拉在额上。常年穿一套除了晚上睡觉和逢年过节浆洗才脱下来，从不离身的黑色衣服。脚著一双因为鞋尖部分底面间的麻线断开而绑上布条的松紧黑布鞋。

他做人谦卑，做事没有章法，生活过得相当窘困，是个既邋遢又可怜的人。

课间十五分，老宋喜欢靠墙蹲着，重复比划描述自己当年作为汽车兵参加抗美援越战争的所见所闻。特别是美国飞机那尖利刺耳俯冲扫射的啸叫声音、惨烈的战场情景，让人犹如身临其境。每当讲到这一段，老宋忍不住离开靠着的土墙站起，嘴里学着飞机俯冲扫射的啸叫声，弓身扬手比划着。这一刻，他的身影仿佛一位无畏的战士。当老宋“俯冲扫射”完毕回到墙根蹲着的时候，同事们开始逗他“再讲讲你是如何半夜三更，将花灯团的女演员拐跑的”，老宋脸上就会溢出一丝害羞或许是得意，右手一摆，回到现实，做出往事不提也罢的姿势，将头顿在双膝上，望着蹲在自己鞋帮上洗脸用餐的小苍蝇，不再说话，等着上课铃声重新想起。

老宋和女演员的故事是这样的：老宋快退伍时，城郊一农家在堂琅古城花灯团唱花灯的女儿，看上了这个当时穿着绿军装的年轻人，可阅历丰富的爹娘好说歹说不同意。当老宋第三次和肚子日见隆起的女人相见时，嘴里安慰着“以后别再去演戏了，我会养着你”，乘着夜色从岳爹家带回了妻子。

二十余年过去了，代替当年那个能唱会跳漂亮女演员的，是乡亲们不时传说的，会猫着腰在村民包产地里偷瓜弄菜，赶街时将手伸进他人钱袋，脸已不会红的女人。

有一次施扬和武校长去老宋家，看到猪厩已被雨水淋垮，猪厩里的两只架子猪，被老宋栓在夫妇睡觉的床脚吃喝拉撒睡，施扬无法将曾经的军人、演员和眼前的情景联系起来。

比老宋年轻的武校长用明显带有指责的语气说道：“老司机呀！别的事情你做不了，像这样的事你平时就可以拉拉瓦片，实在不行去砍点树枝来盖一盖，墙咋会垮！都说过多少次了，你就只会‘是是是，好好好’，关键是要去做，不要停留在口头上，做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一个男人，要有血有肉，否则，活着干什么！”果然，听了武校长尖刻的话，老宋一脸不自然，小鸡啄米似地点着头“是是是，好好好！等天晴砍点树枝来盖一下。”

施扬相信，对于老宋，武校长类似的批评肯定不是第一次。

武校长叫老宋“老司机”而没有像业内通常互称老师一样称他施老师，同事们平时也叫他“老司机”，此时此地，施扬更加明白了这一称呼所含的嘲讽意味，不仅是因为老宋曾经是汽车驾驶员，还因为老宋的没有尿性。

与施扬刚认识时的老宋相比，此时的老宋增添了一脸的疲惫和沧桑。继续当民办教师，凭他的能力几乎没有转正的可能，他最终属于“年龄偏大发给补助费退回家去”的对象。其实最应该转正的首先是这些年龄偏大的老民办教师，年龄偏大刚好说明他们是教师队伍里的前辈，不能做过河拆桥的事情。出去打工，此前十八年的所有付出就一笔勾销了。况且，施扬也想不出外面有什么工作适合老宋，他出去能干什么？

“宋老师，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坚持下去，说不定会有转正的希望，出去打工也不好干。”施扬知道自己的劝说很无力。近年来每年都有转正的，每年都有去“民代班”读书的，但无论是直接转正，还是去“民代班”读书，所有的条件都离老宋远远的，只有“教龄”一项远远超出。不过这没有用。

“你再想想，好好想想。”数年前，施扬好说歹说从县教委争取到一个名额，让马鞍小学的孟凡转了正。他的妻子曾经因为注射青霉素过敏送了命，孟凡既当爹又当妈，带着两个孩子过得挺不容易。现在，施扬却没有办法帮助老宋。

“想好了。现在还勉强能劳动，去省城帮人家盖房子挑砖！”老宋一脸无奈中透出决然。

“盖房子挑砖不适合你，你年纪大了，出去找点轻松的活计干干，注意保重身体。”施扬鼻子酸酸的，为可怜的老宋，也为过去的自己和许许多多的民办教师。

这是施扬最后一次见到老宋。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老宋死了。

听说他死得很冤。

老宋到省城后，帮人看过大门，挑过砖，当过搬运工，每月收入都没有超过三百元，尽管如此，也比当民办教师时多了许多。再干两年就六十岁了，他想，等娃娃读完高中出来打工，自己就回去闲着……那一天，老宋横过马路时，手里的铁锹刮到一辆轿车，司机将他揪回，扇了他一个耳光又踢了一脚，老宋摔倒在地。一辆货车正好经过，他的头部被货车后轮轧过，当场死亡。

打人轧人的汽车迅速消失在车流中，没有谁能为他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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