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桥还没通,人先到了
三日后,她正式启程北上。
官船离岸时,晨雾未散,江面如铺银纱。
应竹君立于船首,一袭青衫随风轻扬,面色仍显病弱,可那双眸子却沉静如渊,映着天光水色,再不见半分昔日闺中女子的怯意。
高悬的“江南清议使”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道无声宣告——那个曾被朝堂讥为“病骨书生”的应行之,已非吴下阿蒙。
沿途州县,自接圣旨起便如临大典。
知府携僚属出城十里相迎,捧茶献册,姿态谦卑;那些曾联名上书、斥其新政“乱法扰民”的士绅大户,如今也捧着地方赋税明细登门请教,言语间满是恭维试探。
有人低声议论:“此番若非应使推行均田丈亩、革除火耗陋规,今年旱情之下,百姓何以安生?”
应竹君一一接见,不嘲不怒,只执笔批阅文书间隙淡淡道:“变法不在诛人,而在立制。苛政如虎,噬民骨血;良法如雨,润物无声。诸位今日所问,他日皆可自行施行——只要心中尚存一丝为民之念。”
话音落下,众人默然低头,不敢直视她眼底那抹冷而锐的光。
船队北行渐近京畿,水路却骤起波澜。
黄昏时分,河道巡检快马加鞭而来,跪报前方浮桥断裂,疑有刺客夜袭,引爆炸药,桥基崩塌三丈有余,通行断绝。
随行官员顿时色变,私语四起,更有年轻属吏惊问是否调兵封锁两岸。
唯有应竹君不动。
她端坐舱中,指尖轻叩案几,目光微敛,似在推演某一局棋至终章。
片刻后,提笔研墨,纸落铿锵:
“臣应行之,奉旨述职,途遇险阻,恐有人欲阻臣面圣。然天道昭昭,民心所向,岂区区一桥所能隔?伏惟陛下明察。”
奏折封缄,由亲卫快马疾驰入京,直呈御前。
随即她起身,声音清越如磬:“全船点亮灯笼,奏《雅乐·南风歌》。”
命令传下,刹那间,数十艘官船齐齐燃灯,赤黄火光照彻江面,倒影碎成万点流金。
悠扬古乐自船头响起,箫鼓和鸣,清越婉转,《南风歌》吟的是“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此刻听来,竟似讽喻与宣示交织。
百姓闻声而来,沿岸聚拢,火把连成蜿蜒长龙。
孩童牵母手指江心:“看!青衣相公来了!”老人拄杖喃喃:“三年前他初来江南,谁信一个病秧子能救这一方水土?如今连皇帝都让他缓行入京……这是天命啊。”
江风浩荡,吹动她的衣袂。应竹君凝望北方,唇角微扬。
我尚未至,势已成。你若拦我,便是逆天。
与此同时,两岸密林幽暗处,黑衣人影悄然隐现。
九王爷封意羡早已遣暗龙卫布防十里的消息并未外泄,但江畔每一处山岗、每一条小径,皆有精锐潜伏。
暗七率队巡查桥基,在残骸中蹲身细查,忽觉引线切口异常——平整利落,绝非仓促引爆所致。
他用匕首挑起断口,借月光一照,瞳孔骤缩。
这手法……是九王亲卫专用的“燕尾剪”。
他怔然抬头,望向江心那条灯火长龙,心中翻涌如浪。
他曾为崔慎行效力多年,深知这位权倾朝野的左相欲除应行之而后快;可眼前这一切,分明是九王府早已预判先机,不动声色地替此人扫清杀局。
“这天下,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他低语,声音几近叹息。
返营之后,他取出崔慎行昨夜密信,上面赫然写着“桥毁之后,纵火嫁祸,引其失仪于天子”。
他盯着那行字良久,忽然抬手,将信投入烛火。
灰烬飘落之际,他从怀中取出另一份密档——东宫私调军粮三百车,经由岭南商道转运,账目伪造极深,若非偶然截获押运人口供,几不可察。
他将其封入乌木匣,盖上暗印,托心腹连夜送往城西九王府。
夜更深了。
江流缓缓,官船停驻于安全水域,灯火仍未熄灭。
应竹君独坐舱内,掌心抚过胸前玉佩残痕——那日碎裂之后,玲珑心窍已融魂归元,如今闭目即入,无需外物牵引。
她在【观星台】中推演数日,隐约看见一道血色轨迹,始于宫闱,终于边关,中间缠绕着两个名字:一个写着“七皇子”,另一个,则是模糊不清的诏书残片……
就在此时,舱外传来急促脚步。
韩十三抱刀而入,神色凝重:“小姐——不,大人,有人快马追来,自称岭南旧部,携密信求见。”
应竹君眸光一沉。
她没有立刻召见,而是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隙。
夜风扑面,带着远方泥土与草木的气息。
那人从南方来。
而南方,埋着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关于她母亲临终前死死攥住她手时说的那句:“你父不知,你兄亦非……真死。”
夜色如墨,沉入江心。
应竹君未眠。
烛火在舱内摇曳,映得她眉骨清削,面色微白,却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燃着幽深的火。
玉佩早已碎裂,可她掌心仍习惯性地摩挲那道残痕——如今玲珑心窍已融魂归体,闭目即入,再无需外物牵引。
识海深处,【观星台】的星盘缓缓转动,紫气东来,北斗偏移,一道赤芒横贯天际,直刺紫微帝座。
血诏现世,帝座倾危。
她指尖微颤,不是因病,而是心悸。
前世七皇子登基那一夜,宫中也曾有异象:血雾蔽月,钟鼓自鸣。
当时无人解读,只当是祥瑞临朝。
如今回望,竟是大凶之兆。
而今,周文渊带来的密信,将这层迷雾彻底撕开。
“‘七子啼鸦,天厌其声’……”她低声念出那八字,唇角竟浮起一丝冷意,“好一个‘天厌’。”
襁褓上的绣字,出自岭南老产婆弟子之手。
那女子临终前语无伦次,却句句惊心:“太子额现龙纹时,七殿下降生,宫墙血藤一夜攀顶。”血藤非妖,却是宫人私语中的禁忌——那是先帝殡天前夜,东宫院墙忽然疯长的赤蔓,如血丝缠柱,触之染红指尖,三日后太子暴毙,七皇子顺势被立为储。
彼时朝野皆道太子体弱多疾,猝然而亡。
唯有她母族遗训曾提过一句:“龙纹者,阳极之兆;阴生于内,则必噬其主。”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逆伦的祭献。
她缓缓合眼,神识再度沉入【观星台】。
星轨推演之间,画面闪现:一座隐于皇陵地底的密室,石门刻有七族图腾,中央供奉一卷金册,封皮上隐约可见“承统遗诏”四字。
而一道黑影正悄然逼近,袖中寒光微露——正是七皇子的贴身匕首“断明”。
“他要毁诏。”她睁开眼,声音轻若落雪,却字字如刃。
《归墟七誓》残页静静摊在案上,羊皮泛黄,墨迹斑驳。
其中一句赫然标注:“七族共誓之地,藏先祖血书,唯宗室血脉与信物可启。”她指尖点在“七族”二字上,目光渐冷。
七皇子是先皇后嫡出,确为正统宗室。
而开启地宫夹层所需的另一关键——七族信物,据传散落各世家手中,唯有丞相府曾藏有一枚青铜螭符,乃当年开国功臣应氏所受御赐。
那枚符……在她母亲死前,已被秘密送往岭南。
所以七皇子迟迟未动,是在等她南下查案,逼她亲手将线索引出?
不,或许他早已知道一切。
他等的,是她回京那一刻——只要她踏入皇城,便是瓮中捉鳖。
她忽而笑了。
笑这局布得精妙,也笑自己险些入彀。
舱外风声簌簌,韩十三守在廊下,刀柄紧握。
片刻后,脚步声轻响,周文渊披衣而来,面容疲惫,眼中却有灼灼光:“大人,都查实了。岭南那边,产婆弟子已随信物一同北上,三日内可达杭州。她说……她师父临终前焚毁了所有记录,只留下这一块碎片,是要留给‘真正能听懂哭声的人’。”
应竹君接过那块暗褐色的襁褓残片,指尖抚过绣线。
丝线粗粝,血渍早已发黑,可那八个字却如针扎进眼底。
七子啼鸦,天厌其声。
这不是诅咒,是控诉。
她轻轻将碎片收入袖中,抬头看向周文渊,声音平静:“此事暂封,不得外泄一字。奏报不必递内阁,只传九王一人。”
周文渊一怔:“可您明日便要入京……”
“所以我不会入京。”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线。
晨雾尚未散尽,远处江岸灯火已稀,唯余几点渔火浮动。
她望着南方——那片埋葬她母亲遗言、藏匿她兄长真相的土地,目光沉静如渊。
“七皇子想让我回京,是为了斩草除根,也是为了逼我暴露女身,乱我根基。但他忘了——”她顿了顿,唇角微扬,“真正的权柄,不在金殿之上,而在民心之间。”
她转身,取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几行字,交予亲卫:“传令全队,调头南返,目标杭州海塘。”
韩十三闻讯闯入,满脸震惊:“大人!您要折返?可圣旨已下,陛下亲召您述职于太极殿前!若您抗命不朝……”
“我不是抗命。”她打断他,语气淡然,“我是去完成一件比面圣更重要的事。”
她望向桌上那方未刻的石碑轮廓,心中已有决断。
翌日清晨,薄雾笼罩京畿外郭。
城门前空荡无人,连仪仗都不见一列。
朝廷刻意冷落之意,昭然若揭。
官队缓缓停驻。
应竹君掀帘而出,青衫素袍,身形依旧病弱,可脊背挺直如松。
她整了整衣襟,抬手抚过腰间虚悬的玉佩。
心窍已化,真脉自生。
“进去,不是求活路,”她轻声道,目光掠过那巍峨宫门,似穿透层层朱墙,“是去开一条新路。”
马蹄轻响,队伍缓缓调转方向,踏着晨露与泥泞,毅然南返。
身后,京城寂静如死。
而前方,杭州海塘的潮声隐隐可闻,似在呼唤一场即将掀起的惊雷。
——碑未立,言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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