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星坠之后,棋动江南
归墟殿中三日未燃灯。
烛火早已熄灭,唯有心灯长明,在幽暗深处静静燃烧。
那一点微光映在应竹君苍白的脸上,仿佛她已与这方寸天地融为一体。
她的呼吸极轻,几乎难以察觉,脉搏却隐隐与某种遥远的存在同步跳动——像是太湖的潮汐,又似夜行者的脚步。
血脉相连,神魂共感。
她闭目沉入那片混沌之境,意识如丝线般延伸向北方。
玄圭子正潜伏于洞庭西山,藏身在一片废弃渔村的枯井之下。
他双眼微闭,手中紧握一块残玉,正是与她玉佩同源之物。
而在她识海之中,那一幕竟清晰浮现:湖面雾气氤氲,水道纵横交错,七条隐秘支流如蛛网般蔓延至松江盐务各仓。
某处石门背后,堆叠着泛黄的账册;另一侧暗渠入口,巡防换岗的铜锣声准时响起,分毫不差。
这是血脉觉醒后的馈赠——短暂感知亲缘者所见所闻。
她看到了杜仲衡私设的三座盐仓位置,也看清了周同知每五日亲自查验账目的时辰。
更关键的是,她在一处密室角落,瞥见了一枚绣着龙纹的信封,封口印泥尚新,落款赫然是“春字第三号”。
七皇子的标记。
应竹君缓缓睁眼,眸光冷冽如霜。
指尖一动,墨笔已落于纸上。
她以指代脉,将方才所见绘成《松江盐务八脉图》,线条精准如匠人刻刀,每一处转折皆暗藏杀机。
八脉非实指河道,而是整个盐务运转的命门所在——银钱流转、兵力布防、文书传递、仓储调度,环环相扣。
她在第七处重重圈出:“杜仲衡靠周同知遮掩账目,周倒则杜必乱阵脚。”
此局,须先斩其首尾。
“韩十三。”她声音清冷,却不带一丝虚弱。
门外黑影一闪,韩十三已跪于阶前,斗篷上还沾着夜露。
“吞下这个。”她递出一枚药丸,通体漆黑,隐约有药香透出,“送至金陵裴文渊手中,亲手交予,不得经他人之手。”
韩十三没有问为何,只将药丸放入嘴中,喉头一动,便已咽下。
他知道那是“凝魄丹”,可护心神不散,亦能缓释药性,三日后方可化开取图。
“你走官道,但不必急。”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他们以为我坠崖重伤,奄奄一息,正可趁虚而入。越慢,越安全。”
韩十三领命而去,身影没入晨雾。
同一时刻,洞庭湖畔,玄圭子接到传信鸽带来的密令:不动声色,替换三仓账册。
他沉默点头,他曾是沈氏遗臣,背负血仇隐忍多年,如今却要为一个女子执棋布局,甚至不惜以命相搏。
可当昨夜他在月下感应到那股血脉共鸣时,一切疑虑都烟消云散——那不是巧合,是宿命。
四夜过去,三座私仓账目已被悄然调换。
真册藏入夹墙,伪册置于明处,只待朝廷查抄之时,反咬一口。
然而第四夜更深人静,一名旧部踉跄奔来,满脸血污,跪地哭诉愿投诚杜府。
玄圭子眼神骤寒,未及下令,那人已消失于黑暗。
叛逃了。
消息不出半日便传至松江府衙。
杜仲衡拍案而起,大笑不止:“应行之重伤垂死,余党竟敢作乱?调水师三千,围剿西山孤岛!一个不留!”
战船列阵而出,火把照亮湖面,宛如长龙游弋。
可当舰队驶入预设水域,湖底忽有异动。
一股浓稠黑雾自水下喷涌而出,遇空气即燃,化作翻滚毒瘴,名为“迷龙瘴”——药王殿秘制奇毒,无色无味,唯遇特定湖水泥沙才会激发,使人瞬间昏厥,肌肉麻痹。
百余名兵卒尚未反应,已然口吐白沫,栽入湖中。
战船失控相撞,火光冲天。
就在此时,北翼出击。
箭雨从芦苇荡中暴起,直扑主仓。
火油泼洒,一点火星落下,整座盐引库轰然炸裂,三年积弊尽数焚毁,烈焰映红半边天穹。
唯有一间密室完好无损。
门上锁钥未动,内中却多了一份密封铁匣,匣上有玲珑心窍特制符印,唯有指定之人可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嘉兴驿馆。
欧阳昭醉态醺醺,怀抱酒坛高呼:“我乃奉旨查案!谁敢阻拦?”礼部耳目围堵门口,正欲强行搜身,忽听杯碎之声炸响!
韩十三破窗而入,袖中洒出淡灰色粉末,触地即散,空气中顿时弥漫腐臭之气。
有人惊叫:“瘟疫!是断魂岭那种瘟疫!”
众人骇然退散。
两人趁乱易容成游方僧侣,混入阿史那云商队马车。
夜行途中,欧阳昭低声问道:“大人真信裴观察会使劲?他可是七皇子门生。”
车帘微动,月光照进一双沉静的眼。
“他欠的不是应家一条命。”应竹君的声音透过密信传来,字迹冷静如刀,“是一城百姓的活路。而我知道,裴文渊……还未彻底堕落。”
马蹄声碎,踏向金陵。
而在京城司礼监深处,高德全接过密报的手微微发颤。
“松江大火,杜府失联。”
他站在窗前,望着外头阴云低垂,压得宫墙几乎喘不过气。
良久,他喃喃一句,像是叹息,又像是预警:
“她要掀桌子了。”京城司礼监,夜雨未至,却已有风雷压境。
高德全立于窗前,手中密报早已攥得发皱,指节泛白。
松江大火三日不熄,盐仓尽毁,账册失踪,杜仲衡失联,周同知闭门称病——桩桩件件,皆如利刃直插中枢。
他抬头望天,只见乌云沉沉压城,仿佛整座皇城都被罩进一口将倾的巨鼎之中。
“她要掀桌子了……”他喃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可那四个字却像钉子般楔入骨髓。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夹杂着铜铃轻响。
一名小太监跌跌撞撞扑入,跪地颤声道:“启禀督公!云居禅师破关而出,手持龟甲,口称天象有变,已直奔乾清宫去了!”
高德全瞳孔一缩。
云居禅师乃当世奇人,二十年来闭关于西山古寺,非大劫不起,非国运不开。
如今竟亲自现身?
他心头骤然一紧,来不及细想,匆匆整衣追出。
紫宸殿内,烛火摇曳,龙椅之上,皇帝面色铁青。
云居禅师跪呈龟甲,其上裂纹纵横,一道猩红主纹自南而北贯穿,形如刀锋劈开命格。
“紫气南移,杀星入庙。”老僧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江南气运将断,若陛下再不下决断,不出三月,松江之乱必成燎原之势,漕运中断,税银难征,届时天下动摇,恐非今日之朝廷所能挽。”
殿中死寂。
七皇子党羽纷纷低头,唯恐牵连;几位阁老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唯有封意羡立于阶下,玄色蟒袍垂落如墨,神情不动如山。
“陛下。”他缓缓开口,声不高,却稳若磐石,“钦差副使应行之尚未奏凯旋,贸然召回,岂非示弱于地方?更恐寒了忠臣之心。”
皇帝目光扫来:“九弟以为如何?”
封意羡眸光微闪,似有星河流转。
“天象所示,并非灾祸将临,而是乱极生治之兆。”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凝,“杀星入庙,未必是亡国之兆,亦可是拨乱反正之人已动。若此时收手,才是逆天而行。”
满殿哗然。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一掌拍案:“传旨——江南查案继续,应行之全权执掌,凡阻挠者,以通逆论处!另调神机营五百,听候调遣!”
圣旨未下,风云已动。
千里之外,太湖深处,归墟殿再度燃起幽蓝心灯。
应竹君盘坐玉台之上,指尖轻抚胸前晶石,那是一块由碎玉重凝而成的血脉核心,温润中透着冷光。
她闭目感应,玄圭子的气息仍在西山潜伏,欧阳昭与韩十三已抵金陵城外,而裴文渊府邸昨夜灯火通明,接连召见数名旧部——一切,正在她预料之中。
但她等的不是这些。
她等的是人心溃堤,是群狼争食。
月光斜照入殿,洒在她苍白的脸庞上,映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她抬手,取出一枚银蝉令牌——那是北翼最高信物,唯有统领亲授方可调动全部暗线。
“玄圭子。”她低语,如同对风诉说秘密,“你已证明忠诚。现在,我要你做一件更难的事。”
门外人影无声而入,黑袍裹身,面容隐在阴影里。
玄圭子单膝跪地,不再有半分迟疑。
“放风出去,”她声音轻缓,却字字如刃,“就说‘应行之’重伤不治,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玄圭子一怔,眉头微蹙:“诱敌?”
“不止。”她唇角微扬,笑意清冷如霜雪初降,“我要他们争着来踩我的‘尸体’,好让我看清,到底谁才是幕后那只手。”
而最危险的,从来不是明枪。
是那些蛰伏多年、借势而起的毒蛇。
她指尖轻轻摩挲银蝉,心中已然勾勒出下一步棋局:流言需散得快,却又不能太真——要留一丝疑窦,让聪明人犹豫,让蠢人贪心。
北翼必须有人“倒戈”,才能引出真正的叛徒;金陵那边,裴文渊若是真心投诚,便该立刻动手查封余党;若他迟疑……那就说明,他也早已沾了血。
她睁开眼,目光穿透殿壁,仿佛已看到江南风雨欲来。
“去吧。”她挥袖,心灯忽明忽暗,“让这场雨,下得再大些。”
玄圭子领命退下,身影没入夜色。
当夜,北翼密网启动。
一条条消息如毒蛇吐信,悄然游走于江湖客栈、盐帮码头、漕运船队之间——
“钦差副使应行之,坠崖暴毙!”
“首级已被割下,献于某权贵帐前!”
“朝廷将撤案,江南大局将定!”
流言四起,真假难辨。
而在七皇子府深处,春桃捧茶入门,忽觉气氛诡异。
书房内,杜仲衡跪伏于地,双手奉上一块染血布条,声音颤抖:“属下亲手查验,应行之确已身死,此乃其衣碎片,血迹尚温。”
七皇子端坐案后,先是怔住,随即抚案大笑:“区区女子,也敢撼我根基?如今不过一具枯骨,何足挂齿!”
笑声未落,角落嬷嬷悄然上前,取过布条细看,忽而神色剧变。
“殿下……”她声音低哑,带着几分惊惧,“这血迹……和当年沈夫人临刑前滴在玉阶上的,颜色一模一样。”
灯火摇曳,映得七皇子笑容骤敛。
他缓缓低头,盯着那抹暗红,袖中手指悄然收紧,指甲几乎掐入掌心。
同一时刻,归墟殿中,应竹君指尖轻点心口晶石,感受着那一丝微弱却清晰的血脉共鸣——那是来自沈氏遗血的回应。
她闭目低语,声音几不可闻:
“你们终于肯自己跳出来了。”
夜雨初落,江南大地浸在一片迷蒙水雾之中。
西山孤岛,一间破庙檐下,玄圭子立于雨中,望着几名头戴青铜面具的北翼死士首领陆续而来。
他们步履沉稳,眼神却各怀心思。
他取出一坛浊酒,置于石桌中央。
“诸位兄弟一路辛苦。”他举杯,声音平静无波,“今夜无事,只为共饮一杯,祭奠……一位故人。”
雨声淅沥,火光微弱。
而是即将开始的猎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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