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副官传达的话语简短而克制，带着军人特有的干练，一字不落地复述着盛时庭的嘱咐：“督军说，今晚有紧急军务，请夫人不必等候。另，督军叮嘱顾医生与程医生，务必照顾好您。”

话音落下，小小的偏房里静了一瞬。油灯的光晕在映雪低垂的眉眼上跳跃，将她长长的睫毛阴影投在苍白的脸颊。

她正坐在床沿，手里是一件即将完工的、更厚实些的婴儿小袄，针线停在半空。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她身上清浅的、混合了皂角与阳光的气息。

紧急军务。不必等候。

这几个字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圈圈复杂的涟漪。

她不是懵懂无知的闺中妇人，这数月来身处战地医院，亲眼目睹源源不断的伤亡，亲耳听闻前线传来的只言片语，对“紧急军务”背后意味着什么，她比谁都清楚。那绝不仅仅是寻常的阵地换防或小规模接触。

尤其是近来，医院里伤员的伤势类型、数量变化，以及空气中那种日益紧绷、仿佛弓弦拉满的无声震颤，都在告诉她，某种决定性的时刻，正在迫近。

担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微微收紧。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那里，一个小小的生命正安稳地沉睡着，对外面即将到来的风暴毫无知觉。

然而，映雪的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惊惶、哀戚或是不安。她甚至没有抬眼看向副官，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仿佛只是听到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家常交代。

手指复又捻起细针，就着灯光，将最后几针缝完，打结，咬断线头。动作平稳，不见一丝颤抖。

做完这些，她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肃立等待的副官。她的眼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清澈平静，深处却蕴藏着不易察觉的、如同深海般的坚韧。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却仿佛承载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简短的、却重若千斤的嘱托：

“告诉他，务必小心。”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轻柔，却字字清晰，“我等他回来。”

没有多余的叮咛，没有软弱的哭泣，没有拖泥带水的牵挂。只是最朴素的嘱咐，和最坚定的等待。

这寥寥数语，却比任何哭诉都更能击中人心，因为它出自一个深知前线凶险、自身又处于特殊时期的女子之口，那份克制下的深情与信任，沉甸甸地压在听者心头。

副官肃然动容，挺直脊背，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是！属下一定将话带到！请夫人放心，督军定会凯旋！”  他不敢再多言，转身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木门合拢的轻微声响之后，偏房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油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哔剥声，以及窗外更远处，隐约传来的、似乎比往日更加频繁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了的命令声，像潮水拍打着堤岸，预示着风暴的来临。

映雪静静地坐在那里，手中的小袄柔软的触感还留在指尖。她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唤人，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对面斑驳的土墙上。

良久，她才再次低下头，双手缓缓地、充满保护意味地覆上自己圆隆的腹部。掌心下，能感受到生命坚实的起伏和偶尔调皮地拱动。

“宝宝，”她轻声开口，声音低得如同梦呓，是对腹中的孩子说，也是对自己说，“爹爹要去打一场很重要的仗了。”

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衣料下温暖的弧度，仿佛能透过肌肤，触摸到那个小小的、正在茁壮成长的生命。

“他会赢的，对吗？”  她像是在问孩子，又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把那么多受伤的叔叔伯伯都救回来了，他带着大家守了这么久……这一次，一定能赢。”

窗外，夜色完全笼罩下来，浓稠如墨。远处的声响似乎更加密集了，隐隐有车轮滚动和骡马嘶鸣的声音传来，那是部队在秘密调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巨大压力，即便隔着厚厚的土墙，也能清晰地感知到。

映雪感到一阵熟悉的腰酸，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凉意和潮湿的泥土气息涌入，也带来了更清晰的、属于战前集结的躁动。

她望向指挥所的方向，那里灯火似乎比往常更加明亮，人影憧憧。她知道，他就在那里，运筹帷幄，决定着成千上万人的命运，也决定着他们这个小家的未来。

腹中的孩子似乎被她的动作惊醒，轻轻地踢了一下。映雪捂住肚子，感受着那有力的生命讯号，一股混合着辛酸、骄傲、担忧与无限希冀的热流涌上心头，冲散了眼底微微的潮意。

她关好窗户，走回床边，慢慢坐下，将做好的小袄仔细叠好，放在枕边。然后，她吹熄了油灯，在黑暗中躺下，拉过薄被盖好。

四周陷入完全的黑暗与寂静，只有自己清晰的心跳和呼吸声，还有掌心下，那另一个小小的心跳，隔着血肉与她紧紧相连。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在黑暗中，再次喃喃自语，这一次，语气更加肯定，仿佛一句必须实现的咒语，又像是一个对未来的庄严许诺。

她闭上眼睛，不再去听外面那些令人不安的声响，将所有纷乱的思绪和深藏的恐惧，都强行按捺下去。

她是佟佳映雪，是盛时庭的妻子，是一个即将再次成为母亲的女人。她不能乱，不能倒。

她就在这里，在这个他随时可能归来、也可能再也……不，没有那个可能。她就在这里，守着他们的孩子，守着这份等待，守住后方这方寸的安宁，等他带着胜利的消息，回家。

夜色深沉，战云密布。而在战地医院这间简陋的偏房里，一位母亲无声的坚韧与信念，如同黑暗中悄然点燃的一星烛火，虽微弱，却固执地亮着，照亮着自己，也仿佛要照亮那个在远方鏖战的身影的前路。等待，成了此刻她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有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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