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你来了
时间在煎熬中失去了清晰的刻度,只剩下白日里窗外伤员断续的呻吟,夜晚远处隆隆的、不知是炮火还是雪压树枝的闷响,以及映雪手中那块永远在冷水和沸水间轮转的毛巾。
她像一座不知疲倦的雕塑,守在炕沿,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希望,都倾注在眼前这个被高烧和伤痛反复折磨的男人身上。
顾正泽和老周每日都会来,为盛时庭检查伤口,调整用药。
那狰狞的创口在强效的磺胺和精心的护理下,红肿终于开始缓慢地消退,脓液变得清亮、减少。
程思怡得空便会过来替换映雪片刻,让她能囫囵吞下几口食物,或是在旁边的窄榻上勉强合眼小憩一会儿。
但映雪的心始终悬着,即便短暂的离开,耳朵也竖着,捕捉着厢房里的任何一点动静。
盛时庭的高热,在持续的物理降温和更强效的药物作用下,开始出现松动的迹象。不再是持续不退的滚烫,而是转为起伏不定的潮热,偶尔,他的额头和脖颈甚至会渗出一些冰凉的虚汗。
昏迷也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沉沦,他有时会无意识地发出模糊的呓语,眉头紧蹙,仿佛在与梦魇搏斗;有时眼睫会剧烈地颤动,手指微微蜷缩,像是竭力想要抓住什么。
这一切细微的变化,都让映雪的心如同被放在炭火上反复炙烤,希望与恐惧交织。她照料得越发精心,擦汗的动作更轻,喂药的频率更密,在他耳边低语的时间更长。
终于,在一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清晨。彻夜的照料让映雪疲惫到了极点,她正伏在炕沿,握着他的手,额头抵着自己交叠的手背,想要争取片刻的迷糊。厢房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或急促或轻浅的呼吸声。
突然,她感觉到掌心握着的那只大手,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
映雪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睡意瞬间飞散。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盛时庭的脸。
他的眼睫又颤动了几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明显,眉宇间凝聚的痛苦似乎也在缓缓化开。
然后,在映雪几乎要停止心跳的注视下,那双紧闭了许久的、浓密的睫毛,终于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掀开了一道缝隙。
初醒的眸子是涣散的、茫然的,蒙着一层厚重的、病态的阴翳,毫无焦距地对着上方昏暗的房梁。
他似乎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适应了眼前微弱的光线和模糊的轮廓。
映雪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不敢出声,不敢有任何大的动作,生怕惊扰了这得来不易的清醒。
她只是更紧地、更紧地握住他的手,试图将自己的温度和力量传递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蓄满了眼眶,顺着消瘦的脸颊无声滑落。
盛时庭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终于,落到了炕沿边这个模糊的、近在咫尺的身影上。他眨了眨眼,视线一点点凝聚,努力辨认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散落的、似乎没有精心梳理过的乌黑发髻,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光洁却异常苍白的额角。
然后是那张脸……尖削的下巴,几乎看不见血色的嘴唇,以及……眼底那两片浓重的、触目惊心的乌青,像泼墨般晕染在原本该是明亮动人的眼眸下方,衬得那双此刻含泪望着他的眼睛,越发大得惊人,也脆弱得惊人。
这是谁?是战地医院里某个特别尽心尽力的小护士吗?可她眼中的情绪如此复杂,汹涌着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担忧、心疼,还有那滚烫的、不断滴落在他手背上的泪水……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发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他试图集中力气,更多的清明如同潮水般涌入,驱散高烧带来的迷雾。
他认出了这房间里隐约熟悉的、属于她的淡淡气息,那并非脂粉香,而是更清冽的、混杂着药味和兰花的味道。
他认出了她握着他的手的姿势,那种小心翼翼又充满力量的包裹感,与他昏迷中无数次感知到的温暖如出一辙。
“雪……儿……?” 终于,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两个字,极其微弱,却清晰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无法掩饰的震惊。
听到他唤出自己的名字,映雪一直强忍着的情绪终于决堤。
她猛地捂住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中溢出,泪水汹涌得更厉害了,却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失而复得、狂喜至极的宣泄。她用力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更紧地攥住他的手,仿佛要确认这一切不是幻觉。
盛时庭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浓重的震惊化为实质,几乎要冲破他虚弱的躯壳。真的是她!那个应该远在千里之外、平安待在北平深宅里的妻子,此刻竟然出现在这关外前线,出现在这肮脏简陋、充满死亡气息的野战医院,出现在他重伤昏迷的炕头!
而且,她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模样?如此憔悴,如此消瘦,眼底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仿佛经历了比他亲身经历的战役更加惨烈、更加耗尽心神的煎熬。是为了他吗?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无法思考,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望着她泪流满面、惊喜交加的脸,望着她那双盛满了无尽担忧与爱意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昏迷中那些破碎的感知——清凉的擦拭、苦涩的药汁、轻柔的包扎、温暖的覆盖、压抑的啜泣、无尽的低语……如同散落的珍珠,瞬间被一根线串了起来。原来,一直在他身边,细致入微地照顾他、与死神争夺他的人,是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痛、心疼、愧疚和深沉悸动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初醒时的茫然与虚弱。
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试图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灼痛,发出的声音更加嘶哑难辨。
他想抬手,想碰一碰她憔悴的脸颊,想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可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连动一动手指都无比艰难,只有被她紧握的那只手,能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微微颤抖的温度和力量。
“你……怎么来了……”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中充满了不解与急切,还有更深沉的心疼。
映雪读懂了他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哽咽:“别说话,你刚醒,还很虚弱。”
她转身,用颤抖的手从旁边小几上倒了一杯一直温着的清水,小心地扶起他一点,将杯沿凑到他干裂的唇边,“先喝点水。”
温水润泽了他火烧般的喉咙,带来一丝舒适的清凉。他依言小口吞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仿佛要将这张饱含风霜却依旧为他亮着的面容,深深镌刻进心底。
喝完水,映雪轻轻将他放回枕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她看着他依旧写满震惊和询问的眼睛,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为一抹含泪的、温柔至极的微笑,轻声说:
“我来了。时庭,我来带你回家。”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虚弱的身体里漾开一圈圈酸涩而温热的涟漪。家……这个字眼,在硝烟弥漫、生死一线的战场上,显得如此奢侈,又如此具有穿透力。
他还想说什么,但精神和体力似乎在这一刻被抽空,浓浓的疲惫再次袭来,眼皮沉重得难以支撑。
但他坚持着,不肯立刻闭上眼,只是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她带来的这份跨越烽火连天的奇迹与守护,一起烙印在灵魂深处。
终于,在映雪温柔的注视和轻轻拍抚下,他再次沉入了睡眠。但这一次,不再是充满痛苦和未知的昏迷,而是安稳的、带着一份坚实依靠的沉眠。他的眉头不再紧锁,嘴角甚至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放松的弧度。
映雪守着他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一直悬在万丈悬崖边的心,终于缓缓地、落回了实处。她轻轻抚平他额前汗湿的碎发,指尖留恋地划过他瘦削的脸颊,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但这一次,是全然释然与庆幸的泪水。
窗外,天色已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远处的炮声似乎也稀疏了些许。希望,如同穿透云层的微光,终于照进了这间被伤痛和等待笼罩了太久的小小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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