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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他会没事的


北平也进入了寒冷的冬天,寒风呼啸,大雪纷飞。

府邸依旧威严深重,仆役们各司其职,行走间悄无声息,维持着一种刻板的、近乎凝固的秩序。但这秩序之下,潜流暗涌,是一种无时不在的、悬心的等待。

映雪坐在锦墨轩临窗的炕桌边,看着窗外几株盛开的梅花,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动,如同她此刻难以安宁的心绪。

她手里拿着一件小小的、宝蓝色的孩童棉袄,正细细地缝着最后一颗盘扣。炕桌的另一头,散落着几张电文纸和几封边角已经摩挲得有些起毛的信件。

盛持盈在奶娘跟随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在房间里跑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母亲。映雪偶尔抬起头,对着孩子温柔地笑笑,那笑容却像春日薄冰,底下是深不见底的忧思。

盛时庭出征已近四月。这四个月里,北平城里的流言蜚语如同瘟疫般滋生蔓延,一会儿说盛部全军覆没,一会儿又说督军早已投敌。

每一次流言袭来,都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映雪强自镇定的外壳。她不仅要稳住府内的人心,应对外面那些或试探或落井下石的目光,更要独自承受那份噬骨的担忧。

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便是盛时庭定期发回的电报和偶尔辗转送达的亲笔信。

他的信总是很简短,带着战地特有的仓促和风尘仆仆的气息。字迹时而潦草,时而凝重,报喜不报忧。

只说战事顺利,或小有挫折,但一切尽在掌握,叮嘱她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守住家门。每一封信,她都反复摩挲,逐字研读,仿佛能从那些墨迹里,窥见他是否消瘦,是否疲惫,是否……安然无恙。

只要看到“一切安好”、“勿念”这几个字,她那颗悬在半空的心,才能暂时落回实处,获得片刻的喘息。这等待,已成为她生活中一种苦涩而必需的仪式。

今日,已是比往常收到电报的日子晚了三天。这异常的三天,让映雪的心如同放在文火上慢煎,坐立难安。她强迫自己拿起针线,借着给孩儿缝补衣裳来定神,可指尖却总是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夫人,喝口参茶定定神吧。”贴身丫鬟玉灵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茶轻轻走进来,看着映雪眼下淡淡的青影,忍不住劝道。

映雪摇了摇头,刚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管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捧着一份电文,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夫人……”管家的声音有些干涩,双手将电文呈上,“前线……刚到的急电。”

映雪的心猛地一沉,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瞬间浸透四肢百骸。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指尖冰凉,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维持着平静,接过了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电报纸。

电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简短,字字如惊雷,炸响在她的耳边:

“盛帅野狐岭阻击负伤,弹片入胸口,失血过多,一度昏迷,现已取出弹片,情况暂稳,然需静养。详情容后禀。参谋长,陈明启。”

“负伤”、“昏迷”、“失血过多”……这几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在她的心尖上。

映雪只觉得眼前一黑,握着电文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纸张发出簌簌的轻响。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身子晃了晃,险些从炕上软倒。

“夫人!”锦瑟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她。

管家也焦急地上前一步:“夫人!您保重身体啊!电文里说了,情况已经稳定了!”

盛持盈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气氛惊吓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奶娘连忙低声哄着,不安地看向映雪。

盈儿的哭声像一根针,刺破了映雪瞬间的眩晕和崩溃。她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那汹涌的恐慌和痛楚已经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坚毅强行压了下去。她不能倒,绝对不能!时庭不在,她就是盛家的主心骨,是孩子的依靠。

她推开玉灵搀扶的手,坐直了身体,尽管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也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齿印,但声音却异常地清晰、稳定,甚至带着一丝冷冽:

“张叔。”

“老奴在。”

“立刻去沈家,通知逸轩和歆瑶,让他们赶快回来。”

“是,少夫人!”管家精神一振,立刻领命而去。

“玉灵。”

“夫人。”

“你去,把府里库房那支百年老山参,还有之前备下的所有上等止血消炎的药粉、绷带,都仔细打包好。再准备一些轻便耐储存的吃食。”她顿了顿,声音里泄露出一丝极细微的颤抖,“……要快。”

“是,我这就去办!”锦瑟抹了把眼角,匆匆退下。

奶娘抱着渐渐止住哭泣的孩子,担忧地看着映雪。映雪朝她伸出手,声音柔和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把持盈给我吧。”

接过孩子,那沉甸甸的分量抱在怀里,仿佛给了她无尽的力量。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低声道:“盈儿不怕,爹爹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像是在安慰孩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遣退了所有人,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二人。映雪抱着孩子,走到窗边,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天际。那里,是她夫君浴血奋战、如今生死未卜的地方。

之前所有的“一切安好”,原来都是他精心编织的谎言,是为了让她安心。而他独自一人,在枪林弹雨里,承受着伤痛,甚至与死亡擦肩而过。

一想到他可能昏迷在冰冷的战场上,浑身是血,无人照料;一想到那冰冷的弹片是如何撕裂他的血肉;一想到他苍白的脸,紧闭的眼……剜心般的疼痛便阵阵袭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是医生,可此刻,所有的学识和理智,在至爱之人生命垂危的消息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恨这该死的战争,恨那些侵略者,恨那些背信弃义的叛徒!是它们,让她夫君置身险境,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

她更恨自己,为何只能在这深宅大院里徒劳地等待,为何不能飞到他身边,亲眼确认他的安危,亲手照料他的伤处。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怀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母亲剧烈的心绪波动,不安地扭动了一下。映雪低下头,将脸颊轻轻贴在孩子柔嫩的脸蛋上,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的暖意。

“盈儿,”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们要坚强,要替你爹爹,守好这个家。他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的……”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一滴,两滴,悄无声息地洇湿了孩子宝蓝色的棉袄,也浸湿了她手中那张攥得紧紧的、仿佛带着硝烟与血腥气的电报纸。

窗外,大雪纷飞,梅花静放。而屋内,映雪的等待,从未像此刻这般,焦灼、漫长,且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她所有的坚强与冷静,都不过是覆在汹涌情感之上的一层薄冰。

北方的战局,夫君的伤势,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单薄的肩头,也压在她那颗悬在深渊边缘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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