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回忆

盛时庭小心翼翼地从映雪怀中接过已然熟睡的盈儿。那小小的身子软绵绵的，带着奶香和阳光晒过的被褥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臂弯里，却让他觉得这是世间最甜蜜的负担。

他步履沉稳，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走到内间那张特意为盈儿准备的、围着雕花栏杆的小床边，弯下腰，极其缓慢地将孩子放下。

他的大手笨拙却又万分仔细地拉过轻软的锦被，盖到孩子胸前，又将被角掖了掖，确保不会硌着他。盈儿在睡梦中咂了咂小嘴，翻了个身，抱着被子一角，继续沉入梦乡。

盛时庭就那样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女儿好一会儿，冷硬的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柔和得不可思议。直到确认孩子睡得安稳，他才转身，轻手轻脚地走回外间。

映雪仍坐在摇椅里，正微微活动着有些发麻的手臂，见他出来，便递给他一个温柔的笑。

盛时庭没有坐回原来的凳子，而是直接挨着她，在摇椅宽大的扶手上坐了下来。摇椅因他的重量微微下沉，两人靠得极近，体温透过薄薄的寝衣相互传递。

他自然地伸出手，握住她刚才抱孩子的那只手臂，力道适中地帮她揉捏着，舒缓肌肉的酸胀。他的手掌温暖而粗糙，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力量感，却又控制得极好，不会弄疼她。

室内重新陷入静谧，但气氛却与方才独自哄睡时不同，多了几分相依相偎的亲密。壁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交融在一起。

“持盈长的真快，想想刚出生的时候，还是瘦瘦小小的一个，现在都成糯米团子了，快抱不动了。”

“是啊，不过想起当时，我到现在还害怕，真怕你会离开我，留下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别乱说，我和盈儿会一直陪着你的”

“累了么？”他低声问，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醇厚。

映雪放松地靠向椅背，享受着他的按摩，轻轻摇头：“不累。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心里只觉得满满的。”

盛时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什么。他很少谈及过去，尤其是童年。那对于他而言，是严苛的训练、是父亲的期望、是作为继承人必须背负的重担，鲜少有轻松愉快的记忆。

但此刻，在这宁静得让人心安的夜晚，看着身边温柔的妻子，那些被深埋的、久远的碎片忽然就浮上了心头。

他手上的动作未停，目光却飘向了窗外朦胧的月色，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许多年前。

“雪儿，”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回忆的悠远，“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佟佳府邸后园，是不是有一棵很大的银杏树？”

映雪微微一怔，有些意外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她侧过头，看向他线条硬朗的侧脸，努力在记忆中搜寻：“银杏树？好像……是有一棵，就在荷塘边上，秋天的时候，叶子金黄，落得一地都是，漂亮极了。你怎么会知道？”

盛时庭的嘴角似乎几不可查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的、陷入回忆的笑。

盛时庭那关于她爬树下不来的初遇的回忆，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映雪心中激起了剧烈的波澜。

那模糊的、被岁月尘封的画面渐渐清晰——秋日暖阳，金黄落叶，隐忍的少年，受伤的胳膊，还有碎了的玉佩...

然而，这刚刚寻回的珍贵记忆，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撞开了她潜意识深处一扇紧锁多年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头痛，更多被强行遗忘的、昏暗而痛苦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入她的脑海。

那不再是阳光明媚的秋日，而是乌云压城、山雨欲来的黄昏。

佟佳府邸不复往日气象，仆从散尽，一片萧索。她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捡白果的小格格，而是一个即将被迫远离故土、前途未卜的孤女。家族一夜倾颓，父母焦头烂额，唯一的指望，便是那桩早已定下、却因盛家态度暧昧而悬在半空的婚约。

盛时庭，大哥哥。

那个仅有一面之缘、却在她懵懂心湖留下过一丝涟漪的沉默少年，成了她溺水前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在得知盛家最终并未明确拒绝，但也未曾伸出援手，而她即将被匆匆送出国避祸的前夕，一个疯狂的念头驱使着她——她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她不知道他的确切住处，只知道盛家的大致方位。那是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她偷偷溜出已然败落的府邸，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股孤勇，在偌大的北平城里奔跑、寻找。

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昂贵的丝绸旗袍沾上了尘土，她顾不得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到他，问问他还记不记得那棵银杏树，问问盛家……能不能帮帮佟佳家？

她终于找到了一处戒备森严、门楼高耸的宅邸，门楣上的匾额似乎写着“盛”字。她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气喘吁吁地跑到那冰冷威严的石狮子前，对守门的卫兵哀求，说要见盛家少爷。

卫兵打量着这个衣衫不整、神情仓皇的少女，眼神冷漠而戒备，只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少爷不在府中，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不在……他不在……

那一刻，仿佛最后一根弦也崩断了。希望彻底熄灭，巨大的绝望和无助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没有力气再追问一句他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就在这时，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瞬间将她浇透。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流淌，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场瓢泼大雨里，望着那扇对她紧闭的、象征着权力与冷漠的朱漆大门，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抛弃了她。

她没有哭喊，也没有再哀求，只是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在雨里站了不知多久，直到浑身冰冷，意识模糊……

后来……后来便是持续的高烧，凶险的大病一场。她在鬼门关前徘徊了许久，等到终于挣扎着醒来时，家族已定，行程在即。而她的大脑，仿佛为了自我保护，选择性地忘记了好多事。

她忘记了那个大雨滂沱的黄昏，忘记了那扇紧闭的朱门，忘记了锥心的绝望，也……模糊了更早之前，那个银杏树下沉默少年的清晰模样。那段关于盛时庭的记忆，被深深地、痛苦地掩埋了起来，只留下一个极其朦胧的影子，和一种莫名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之后，她便登上了远渡重洋的轮船，在异国他乡，开始了漫长的漂泊。

……

此刻，在锦墨轩温暖静谧的灯光下，在盛时庭带着追忆的叙述中，这两段断裂的记忆终于残酷地连接在了一起。原来，他们之间，并非只有银杏树下那一点纯真的暖色，更横亘着那个大雨倾盆、求助无门的冰冷黄昏！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已成为她丈夫、她孩子父亲的男人，他此刻的目光如此温柔，带着对往事的怀念。可她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疼痛，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来的，是美好的初遇。

而她刚刚想起来的，是绝望的诀别，和被无情拒之门外（哪怕并非他本意）的冰冷雨夜。

“时庭……”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我……我想起来了……不只是银杏树……”

盛时庭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心中猛地一沉。他握紧了她的手，敏锐地察觉到，她想起的，恐怕远比他希望的……要多得多，也沉重得多。

室内的温馨气氛，瞬间变得凝滞而沉重起来。那段被遗忘的、充满雨水的过往，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骤然出现在他们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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