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新编戏
车窗外的风景很美,我意外的发现跟手里这份杂志的封面一样,都是漂亮的塞纳河。
汉娜坐在旁边规规矩矩地叠着手。她的视线偶尔飘向窗外,偶尔落在我身上,又很快移开。
我翻开杂志,首页是迪奥的新季礼服和香奈儿的山茶花胸针,后面还有几篇关于如何在占领下保持“法式优雅”的讽刺短文。我接着翻,翻到了一页看起来不像印刷上去的纸张,整张内页边缘用某种透明的胶粘得仔细,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汉字,字迹清瘦有力。
标题很直白:“傅式才抵巴黎第十三日行状”
我往下读。
“借中德日文化亲善之名,频繁出入德军后勤部与日本驻法武官处,牵线搭桥,促成三批南洋橡胶经马赛港转运至鲁尔区兵工厂……”
“以侨领身份施压《华侨新报》,强令刊登系列社论,鼓吹东亚新秩序与欧洲新秩序之天然同盟,将抵抗运动污名为受英美煽动之暴乱……”
“本周三于拉丁区金鸡饭店设宴,宴请八位华商,席间暗示:凡签署支持大东亚共荣暨德日合作声明者,其货物通关可获‘便利’。已有三人屈从……”
我捏着纸页的手指开始发紧,我大概能猜到,这是我多次拒绝见纪书仰之后他所做的下下策,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将这页纸塞进了汉娜每日去取的杂志报刊里,但这个傅式才,来巴黎不到半月,居然就干出了这么多令人发指的事情!
多亏了逐云这具熟能生巧的身体,我这些天枪法大有长进。我知道书仰很心急,但我比他更急。
“小姐,您在看什么?”
汉娜的声音突然响起,我立刻松开眉头,随手翻过一页,露出下面香奈儿套装的彩图。
“时尚杂志。”
“就一本吗?”我问她,“《潘塔格鲁尔》、《人道报》今天没有吗?”
汉娜轻轻摇头,“就这一本《巴黎生活》了。上校吩咐过,最近的刊物里面……有很多捕风捉影、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让带进来的。”
我低下头,把杂志合上扔到旁边的空位上。
看着那些字太久,眼睛发涩,头也开始晕。但不全是晕车,是那些字,那些内容,看的人气性很大。
“小姐想看书吗?”汉娜又开口,语气小心翼翼的,“最近雨果的诗集,很多夫人小姐们都在看。”
“哪来的小姐夫人?”
汉娜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是取杂志的时候,听那些从柏林来做通讯的姑娘说的。她们应该住在马德林附近那家被征用的旅馆里。如果小姐想看书的话,那——”
“不用了。”我打断她,把脸转向窗外,“不想看。”
车子驶过荣军院金色的穹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我忽然觉得憋得慌,心里一股没来由的烦躁。
“停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车子减速,靠边停下。
我推开车门,脚踩到地面时,我的腿还有些软,我扶着车门站了一会儿,深深吸了几口气,还是外边的空气好。
汉娜要跟着下车,我立刻回头说道,“我自己走会吧,谢谢,别跟着我。”
最近练枪练的很累,休息的时候想看看那些人道报、真理报里的信息,结果现在连看都不让看了,很让人郁闷。
就在我快要走到宅邸那条僻静侧路的路口时,荣军院那扇雕花铁门开了,一群人走了出来。
我脚步一顿,只见最先出来的是穆恩。他侧着头,正和旁边一个穿着深色和服的男人说话。
傅式才走在穆恩稍后一步的位置,背微微弓着,左右还有两个穿着军装的日本人。
他们边说着些什么,边朝着停在路边的几辆黑色轿车走去。就在这个时候,穆恩像是察觉到什么,忽然转过脸,目光扫过街道。
然后,他看见了我。
此人面无表情的看了我几秒,转身就拉开了最近一辆车的车门,钻了进去。
傅式才顺着方向望过来,然后眯起了眼睛,身后穆恩的车已经发动驶离,而傅式才扭头看了一眼远去的车尾,站了两秒,腰杆慢慢挺直了。他整了整西装前襟,思忖片刻,竟朝我走了过来。
“王家的小囡?”傅式才说着一口带香港口音的中文。
我平静地看着他,当这个十恶不赦的男人真真切切站在面前,我心中竟有一种诡异的恐惧感。不是怕他这个人,是感觉……他身上背负了太多冤魂,此刻像是就萦绕在他身上,让人喘不过气。
“怎么不说话,囡囡?”他推了推眼镜,这张脸像是在笑,“王老爷说你上德国读书去了,现在倒在这看见你。”
他的语气很正常,甚至带点亲切。那些被他“请”进76号的人,最初听到的大概也是这种语气的问话吧?
我压下喉头的紧涩,“学校停课了。”
“哦,停课了。”他点点头,目光像刷子一样上下打量着我,“王老爷曾托我关照你。傻囡囡,停课了,怎么不来找我呢?”他的语气就像一个真的为我着想的长辈一样,不过在我听来尤为恶心。
我没理他,转身就想走,可傅式才却先一步侧身挡在了我面前。
“我的囡囡,”“你莫不是走岔了路?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这是要上哪去?”
他目光扫过不远处那栋宅邸的围墙,然后又落回我脸上,“你是不是知道我在这,特意来找我的呢?”
“我不是来找你的。”
“这些洋人打来打去,到处都是逃难的。”他叹了口气,状似感慨,“我还当你是颠沛流离,流落在这异国他乡,吃不饱穿不暖,走投无路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仔细地看着我,“可瞧瞧你这身行头,”“穿的都是名牌货。你父亲……跟你应该还是有联络的吧?”
我没吭声。
他向前又凑近半分,声音压得更低,“我与你父亲,交情可是不浅。他将你拜托给我,我自然……也是要尽到这份心的。”
“我父亲现在生意难了,”我冷声道,“我做女儿的不能为他分忧,我很惭愧。”
“你知道为什么难?”他立刻接上,眼睛死死盯着我,像终于等到了切入正题的机会,“王家最近在找门路,想运一批蜀锦出去。”“你父亲找了我好多回,我都没见他。”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胸口。笑道,“不过正巧,我在巴黎的卧房里,藏着半匹宋代缭绫。真正的老东西,市面上见不着的。我可以考虑……教小囡验验货。”“再好好探讨探讨……你父亲在‘门路’上的问题。”
我深吸一口,没想到第一次见到这个奸人,他居然就直接说出了这种厚颜无耻的话。我死死地盯着他,只恨现在没将那把训练的手枪带在身上。
傅式才见状,背忽然挺得更直,“上次见你,你才十岁吧?”“还是在恩园路的王公馆。你那时穿着白纱裙,在后花园的秋千上晃着小腿——”
“够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猛地转身朝大门走去,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慌乱又急促。过了一阵,只听身后他阴魂不散的声音追上来:“我的囡囡,你跑什么?你看看这什么地方?回来呀——”
脚步声就在身后,越来越近。
就在我走到大门口那几名持枪士兵的警戒线时,身后传来“哗啦”几声枪栓拉动的声音!
“Geh weg!(滚开!)”是士兵的呵斥声。
我脚步一顿,小喘着气回头看去。
那傅式才僵在了原地,离士兵的枪口只有几步之遥。他张了张嘴,但喉咙没发出任何声音,傅式才先看了看那两支快要戳到他胸口的枪管,然后又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傅式才抬头重新看了一眼院墙上屹立的纳粹鹰徽,怔愣了一会,接着背脊又迅速弓了起来,看着十分诡异,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朝那辆汽车快步走去,背影仓惶。
-
自第一次在《巴黎生活》里翻到傅式才罪状“插页”之后,我就让汉娜以后换着取杂志,“人道报不是不让看了嘛?挑那些讲时尚、艺术、电影的就好,”我对着镜子整理头发,“你取的时候,也顺手翻翻,里面要是有太多看不懂的外文,或者看着就不像正经画报的就别拿了,好吗汉娜。”
汉娜垂着眼应了。她是个聪明人,有些事点到为止,她自然明白。从那之后,奇怪的杂志确实少了很多,但我并不是要逃避,我最近也正心烦着,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杀了那个狗汉奸。眼看一个月的时间将近,我却对此却束手无策,傅式才那帮人,除了恶行以外,其他的信息我根本不知道半分。
我郁闷地蜷在阳台的藤椅里,看着手掌上起的茧子发呆,忽然,楼下有了些动静。
我下意识地向下眺望,荣军院侧门外的车道上停着两辆车。一辆是深绿色的军用卡车,另一辆是灰绿色的敞篷吉普,车门上,一个简单的棕榈树图案漆在那里,是非洲军团的标志。
穆恩站在两车之间,身上穿着卡其色的热带军装。一个穿着同样卡其色军服的士兵,正把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塞进吉普车的后座。
一旁的台阶上站着约阿希姆。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过了一会,约阿希姆走下两级台阶将文件袋递给穆恩,说了句什么。距离太远,我一个字也听不清。
穆恩接过文件袋,上车前,他冲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他的目光就这么直直地撞进了我的眼里。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好像在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穆恩忽然抬起右手,手臂划出一道利落的直线,手掌斜切,是一个标准的党卫军礼。
然后,他嘴巴动了一下,光看唇形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随后很快就转身钻进了吉普车。引擎轰鸣,吉普车径直朝着大门的方向驶去。
我趴在栏杆上,忽然想起赫德里希之前告诉过我最近有人要到北非装甲兵团报道,原来是他吗?
北非,沙漠。隆美尔和蒙哥马利拉锯的战场。那种地方……其实不光被晒太阳这么简单,从前为了不上前线而狠心残害怀孕女友,转而投向官家小姐的刽子手,如今绕了一大圈,命运还是精准地把这个他最为恐惧的结局,塞回到了他手里。
日日听着炮声,夜夜对着黄沙。
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公平”?
我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就在我神思恍惚之际,身后突然传来“啪”的一声轻响,紧接着是汉娜的惊叫。
“啊!”
我回过头,见汉娜僵立在那里。
“汉娜?”我蹙眉,快步走过去,“怎么了?”
“上、上帝啊!”汉娜声音发颤,她低头看着地上那本杂志,“谁,谁家杂志社会放这种照片?”
我弯腰捡起这本杂志,翻到摊开的那一页。
又是一张后来贴上去的纸页。
但这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人是纪书仰。
他被反绑在铁椅上,头垂向一边,额角伤口的皮肉翻卷着,鼻梁歪折,嘴角像是被什么硬物粗暴地豁开,右胳膊以极其诡异的角度软软垂着,显然已经断了。
我拿着杂志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照片下方写着一行中文:香榭丽舍剧院二楼7号节目表演
-
“谁都别说。”
汉娜没有反应,像是没听见。
我吸了口气,学着赫德里希惯常的样子,“明白了吗,汉娜?”
汉娜这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心烦意乱地躺在沙发上,连今天跟汉娜一起去买的栗子蛋糕也没心情吃,我上楼洗了个澡,想把内心的烦躁与不安清洗掉,可内心却越来越慌乱。
谁干的?德国人?不……傅式才?是了,绝对是他!
可纪书仰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难道是因为我对他送来的那些信息一直不予回复,所以他等不及了,才导致他孤注一掷的动手,才让事情变成这个样子?
我烦躁地打了一下浴缸的水面,水花溅起,泼湿了旁边的地面,本来就没想好该怎么下手,现在却还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答应过他表姐不能让他死掉的!
我不能食言。
我把自己从浴缸里捞出来,换了一身睡裙,刚走到楼梯口,楼下就传来了动静。
我停下脚步,靠着扶手向下望去。
赫德里希走在最前面,军装大衣尚未脱下,跟在他身后的,是桥本遥香和桥本信一,以及另外两名我不认识的德国军官。桥本遥香今天穿着深紫色的和服,外罩墨色羽织,脸上紧绷又凝重。而她的叔父,桥本信一,这位眼高于顶的傲慢外交官,此刻嘴唇紧抿着,眼神沉重,仿佛承载着极大的压力,步履匆匆。
一行人神色肃穆,他们径直穿过门厅,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唯有走在稍后一些的桥本遥香,在进入书房前,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目光与我撞了个正着。
她眼睛里掠过一丝错愕,最后疏离地移开,加快脚步,几个人就这样从我面前径直掠过,一行人进入书房之后,“咔哒”一声,门被关上了,里面一丁点声音都听不见。
我站在楼梯上,刚刚还在浴室里想着怎么开口跟他说这事,但看这情形……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转身上楼。
-
我第二天只身来了香榭丽舍剧院,由于这里只在晚上开放,所以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五点多了。虽然身上还藏着一支枪,但门口法国宪兵如同摆设一样,我就这样明晃晃的进去,没人搜查我,也没人与我讲话。剧院内人很少,多数都是德国人和部分法国官员,我顺着楼梯直达二楼,才发现7号原来是一个剧院包厢,包厢位置隐蔽,俯瞰舞台的角度绝佳,门口候着的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走进包厢内,门在身后关上。光线昏暗,傅式才就已经坐在观众席上,身旁没有随从,而这戏也已经开场,舞台上正演着门口贴着的一张海报节目《吝啬鬼》。傅式才扭头看了我一眼,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囡囡来了,坐这来。”
我径直走向斜对角那把远离他的高背椅坐下,手包放在膝上,里面藏着我的枪,“纪书仰呢?”
“急什么?先看戏。”傅式才笑道,“你看那女儿,被爹逼着嫁老头。这世道,女人总是要被爹、被男人安排的,对吧?”
我的目光也投向舞台。莫里哀的台词经过法语演绎,在我听来艰涩又遥远,我完全看不懂这出戏,只觉得看着让人压抑,但应该已经到尾声了,伴随着一声拖长的弦乐,帷幕缓缓合拢,将台上那对僵持的“父女”:跪伏在地的绝望女儿和面目狰狞的父亲,彻底吞没。
傅式才这才端起手边矮几上的水晶杯抿了一口。
“这些天,”他开口说道。“你知道我在这戏院里,看了多少场戏?”
他身体前倾,看向我,“我给你看的那些洋人杂志放了那么多信息……一天,两天,三天。”“你今天才来。”
“本来啊,”他拖长了调子,“我都以为你是打定主意不救这臭小子了。心够硬,像你爹。”
“我连后路都想好了。看完今天这场,就把他打包,送给桥本信一。日本人手里,总有办法让最硬的骨头开口,也说不出话。”
话音落下。他抬起手,轻轻击掌。
包厢侧面的小门滑开了,
两个穿着黑色短打的男人,将一个瘫软的人影拖到包厢前方,然后毫不留情地松手一掼。
几乎看不出是纪书仰了。
他就那样被扔在地毯上,我站起身刚想要冲上前,傅式才冲我呵斥道,“观众怎么能离席?”
我重新坐下,别开眼不去看舞台上的血肉模糊。
傅式才长叹一声,慢悠悠的说,“三天前,丽兹酒店。他扮成服务生,推车底下藏着拆散的手枪,零件用油纸包着,混在真冰块里。计划很周全~我的两个明哨被他药倒,两个暗桩,一个被钢琴线勒晕,一个被毒针放掉。干净,利落,有纪家风范。”
我听着,脑子里仿佛能看见纪书仰如何冷静地一步步接近,如何精确地清除障碍,他是精心策划过的。
“你猜,他怎么漏的?”傅式才像是要跟我分享一个绝妙秘密一样的神秘,“地毯。人家新换的地毯,绒毛特别厚。他推车进来时,轮子压过的声音……比平时推冰车的服务生,轻了一点点。”他伸出双手,比划着“一点点”的弧度。
“就因为他太专业了。”傅式才摇头,语气里竟有一丝惋惜,“他什么都算到了,唯独没算到我这个人,对声音特别敏感。”
“他没能直接杀了你吗?”我冷声道。
“没。”“天花板暗格打开,强效麻醉气体,三秒,他就倒了。”
傅式才直起身,摊手,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我没立刻杀他,就想看看,能钓来什么样的鱼。”
“现在,我等到你了。”
我深吸一口气,到了这一步,伪装和迂回都已无用,“你想要什么?”
傅式才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两件事。”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我要云章绸缎庄,七成干股。要你父亲亲笔签字、用印的转让文书。”
这件事书仰之前跟我说过,傅式才对王家的产业觊觎已久。七成?就算是一成都绝无可能,哪怕我今天跟纪书仰一块死在这。
“第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要你。”
恶心,我冷笑一声,“你早就谋划好了?”
“谋划?”傅式才摊手,做出一副被你逼得无可奈何的模样,“那德国人的铜墙铁壁我进不去,还不能让你亲自出来答应我么?自然是这两天才细细想好的。”
“我要是不同意呢?”我盯着他。
“那我只好,”傅式才叹了口气,目光轻飘飘地瞥向书仰,“请这位小同志,先走一步了。”
我仍是这个态度,“今天不管谁死,死多少个,你想都别想。”
“这时候知道清高了?”傅式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爹送你出来是读书,可你在洋人那儿,学的好东西倒不少,都学会怎么张开腿伺候男人了。”
傅式才越说越兴奋,“你把那个德国人伺候的这么好,都能登堂入室住进荣军院了,还在乎这?洋人那玩意,你受得住吗?嗯?是不是每天晚上在人家身下叫的跟猫似的?”
我的手紧紧捏着手包,轻轻拨开塔扣,这动作已经够快,指尖甚至已经触到了那冰冷枪头。
就在这时,包厢侧面那扇小门被猛地打开,两道黑影扑出,速度快得我几乎看不见,一左一右,手掌扣住了我的上臂,瞬间将我牢牢制住,动弹不得。紧接着,另一只粗粝的手夺过我的手包丢到远处。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石火。
傅式才收住了污言秽语,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他朝那两个架住我的人递了一个眼神。那两个男人立刻会意,架着我到舞台上去,
头顶,一盏聚光灯“啪”地一声亮起,
与此同时,包厢里另外两个人将地上奄奄一息的纪书仰拖到第一排的贵宾观众席里,书仰瘫在那里,歪着头,用那双充血的死死地看着我们,他好像说不出话来了。
傅式才这才慢悠悠地从二楼包厢踱步下来。他走到舞台边缘,先是仰头看了一下我,然后又回头看了看观众席上目眦欲裂的纪书仰,脸上的笑容变得满意又兴奋。
“好,”他拍了拍手,“戏台搭好了,角儿也齐了。”
“小同志,你可看好了这出‘霸王别姬’的新编。保准你,终身难忘。”
话音刚落,包厢门被打开了,所有人循声望去。
外面看守的人不知哪去了,只见约阿希姆站在那,他面无表情,只是径直走了进来,紧接着,
原本昏暗的观众席穹顶,暖黄灯光骤然齐齐点亮,而就在视野最靠后的那个观赏位上,不知何时,已经坐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军装,没有戴军帽,深金色的短发在煌煌灯光下照耀,他身体微微后靠,姿态放松得仿佛真的只是一位来看戏的贵宾,指间甚至还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青灰色的烟雾袅袅上升,在他面前散开。
傅式才轻轻皱眉,目光立刻转向我,“小囡,这是做什么?你把德国人也叫来了?怎么,让他们来给你撑?”
我垂下眼眸,这时,一个穿着西装的矮个子男人小跑着从侧幕上了舞台,傅式才立刻朝台下的方向大声说道(经由翻译转述):
“哪位长官?我正在处理一点私人事,您行个方便。”
观众席上的人没有反应,他身边的几名军官也如同泥塑木雕,没有人回应。
傅式才腰背挺直了些,脸上扬起笑容,声音也提高了几分,确保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下去:
“说起来,贵方的穆恩中校,您一定认识的吧?我们前两天还在一起商谈合作,穆恩中校能力出众,有他这样的伙伴,实在是鄙人的荣幸!”
“他现在……嗯,我想想,这个时间,大概正陪着桥本先生在‘银莲花’俱乐部?或者是在处理我们之前谈妥的那批苏门答腊橡胶的交接?总之,都是为咱们共同的伟大事业尽心!”
他话音落下,我也抬起头,朝那男人的脸望去,只见一直沉默的他,嘴角似乎笑了一下。
傅式才一直紧绷的脸瞬间松弛了些,腰杆挺得更直了。他扭过头,伸手捏住我的脸,凑的很近,“小囡,看见了吗?搬救兵?你以为攀上高枝就万事大吉了?”
他嗤笑一声,目光扫过台下,又落回我的脸上,“德国人玩腻了的货色……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场戏,也得按我的本子唱完。”
我呆着,忽然也笑了。
“那位穆恩中校啊……”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慢慢地说,“他没在陪日本人啊。”
傅式才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
“他啊,在北非,晒太阳呢。”
傅式才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台下一直坐着的身影动了,男人将烟蒂按熄在身旁座椅扶手的烟灰缸里,不疾不徐。然后,他站起身,一步一步,沿着中间的过道,走了下来。
军靴踏在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
男人走上舞台边缘的台阶,我顺着傅式才的眼神望去,他正皱着眉头看男人军装上的那些勋章,接着脸色渐渐苍白,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着,似乎想说话,可还能说什么呢。
就在这时,约阿希姆一挥手,几个士兵走到我身后,我只感觉身后架着我的人骤然松手,手臂恢复自由后很酸麻。我揉了揉手腕,向前走了一步,到那男人身边去……
“枪被他们搜走了。”我低声说,就算苦苦练了这么几天又有什么用呢,到最后连扣动扳机的机会也没有,好无力,好悲哀!我感觉无比沮丧和难过。
他什么也没说,抬手解下了自己腰间那把刀鞘上刻着普鲁士鹰徽的佩刀递给我。
我小心翼翼的接过,刀柄沉甸甸的,很冰凉。心里更沮丧了,练枪练到最后手指磨出了茧,肩膀留下了淤青,没想到,最后握在手里的,会是这个。
我紧紧握住刀柄,转过身。
傅式才的脸又抽了一下,不可置信道,
“长官,我与穆恩中校谈好的那船南洋特产下就该到马赛港了。杀了我,那船货……恐怕会找不到该去的地方,东京方面,也会很困惑他们忠诚的朋友,为何在巴黎不明不白地消失?”
“为了一个女人!值得让合作蒙上这样的阴影吗?有些麻烦,比一颗不听话的棋子……要沉重得多,长官,您要想清楚。”
我握着刀,看着他这副挣扎起来的样子,多么讽刺……可奇怪的是,这会手居然有些微微颤动。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稳定的手掌轻轻贴上了我的后腰。
“手别抖。”
………
其实我以为……他不会来的。
可他还是来了。
昨夜,我直至深夜都不曾入眠,他也很晚都没上楼进房间。我就这样一直躺在房间内的沙发上发呆,直到听见楼下有动静,好像是很多人都离开了,我才敢下楼去——我给他热了晚餐(也许说是夜宵更准确),然后才敲响书房门口。
我坐在他腿上,直到看着他将晚餐吃完,这才小心翼翼的将压在托盘底下的杂志抽出来,在他眼前翻开那页血腥,举给他看。
真的好愤怒!
“是那个从中国来的汉奸干的,FuShicai!”我用手指戳着照片下的那行字,“你看这个地址,明天我就要去……”
我知道他现在的立场,如若开口要他帮忙,那就是在为难他。但不论他帮不帮,自己也都是要去的,如果死了,也不算没遵守答应书仰表姐的事………不想让自己死的不明不白,我也想过不会再有任何事情瞒着、骗着他,所以才跟他解释的。
“这几天让你教我练枪,其实就是为了杀他。当然也是防身用的这个我没骗您!”
“如果幸运,也许我会跟这个狗汉奸一块儿死,如果不幸运……”也许死的就是我跟那位可怜的同志。德语里狗汉奸这个词骂的不够精准,在他听来就是“为敌人效力的叛徒”……不论怎么样,都是不幸运的呀,“并非是为了纪书仰,我是中国人,我恨他,他一定要死在这的!”
就这样语无伦次的说完了,现在回想根本不记得那时候自己的语言逻辑。
再去看这男人的表情,没啥特别的,男人也不说话,还松开了环在我腰间的手……然后把身上的佩枪递到了我手里,我木了,但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我抬起头,看着傅式才这张扭曲的脸,虽然没什么夸张的大幅度表情,但他流汗了,汗珠从他梳得一丝不苟的油亮鬓角滚落了下来。
他还在说着什么南洋特产,东京关系,甚至还说了什么德日联盟。那些算计,那些权衡,那些在他世界里至高无上的“利益”与“关系”,此刻在我听起空洞又遥远,取而代之的,是我心里翻涌上来的其他画面,
是极司菲尔路76号里,阴森走廊尽头的惨叫与击打声,是电闸合上时电流穿过人体的“滋滋”声,是沾着粗盐水的皮鞭抽在血肉上时的声音。
是租界那些总是语焉不详的失踪名单里,那些曾经鲜活的名字。
是上海,是沦陷后表面的歌舞升平,内里却日夜散发着血腥与恐惧气息的孤岛,是无数像纪书仰这样的人,在黑暗里咬牙挺着的脊梁,当然也有无数像傅式才这样的人,用同胞的血泪为自己铺就的青云路。
太多了。
冤魂太多了。黄浦江里沉没的忠骨太多了。
傅式才到现在还在进行他那套可笑的“价值”权衡。他以为这是一场关于一个“情妇”和一个“有价值合作伙伴”的高低谈判。
他不懂。
我手中这把冰冷德国军刀,从来不止是一个女人的恨,或一个男人的怒。
是千千万万个被“傅式才们”出卖、践踏、碾碎后的冤屈与血泪,在这一刻,穿过重重阻隔,在这把刀上,找到了载体。
我握刀的手不抖了,“傅式才,你去死!”
利刃刺入血肉,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这是我第一次用刀杀人,我看着面前这张瞪大眼睛的脸,恨与怒将我彻底淹没,我用尽全身力气,将这把佩刀从他胸口刺穿——
-
~~~~~
(https://www.173xsv.cc/6098_6098686/41732505.html)
1秒记住一起上看小说:www.173xsv.cc。手机版阅读网址:m.173xsv.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