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啼痕重（二）

晨莺啼啭，惊散一地月光。

拔步床上的人儿却不是在这阵阵鸟儿清啼中苏醒的，而是被某种粗糙嗓子强压声音发出的鄙夷怪气的一句：“哦，如今有些女人们可真是惫懒没规没矩，旧时日日都要晨昏定省，啧啧你瞧瞧那个，”桃良侧躺着，目光空幽看向声音的源头——虽看不见人，但她亦能想象到老妈子向自己卧房方向努嘴的样子，“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躺着，怪会捏扭作态！”

桃良从脑子里搜刮着关于这老妈子的记忆，这有些费力，她早已忘了这聒噪如乌鸦的老妇究竟是姓吴还是姓王，她的姓和名儿都不值得任何人一记——因为一个将死的人注定的命运，便是迟早被所有人遗忘。“莲雾，外头哪儿来的老鸹子叫唤个没完，你快去拿了杆子把它们打出去。”屋内故意拔高的音调带着刚起的微哑，蓦不丁地传来，像一阵阴飕飕的凉风似得，将那老妈子扫得打了蔫。

莲雾自被桃良从洒扫丫头提拔成房内娘姨后，往日那些府里娘姨大姐们便不再敢轻慢欺负她，因此莲雾整个人都活泼了不少，此时正为桃良挑选一会子堂会穿的衣服，手中提着一件织锦旗袍，“咯咯”笑说：“这老虔婆，年轻时候是府里针指娘姨，专为大太太和二少爷做衣裳，后来才被太太提拔，仗着从二少爷小时候就跟在身边伺候，在宅子里倚老卖老横惯了，二少奶奶就该多治治她。二少奶奶您瞧这件怎么样？这官绿色亮眼，多衬您呐。”

顺着她的声音看过去之后，桃良失笑摇了摇头：“挑拣素净不惹眼的便是了，谁知道哪个不小心惹得人家又议论。我们这种出身不好的，多得是人巴巴儿盯着。”莲雾陡地沉默了，桃良干咳一声，见四下无人，宽慰说：“你别多心，我是说我自个儿。大少爷是留过洋又念过学堂的人，若真心于悦你断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今儿堂会你也随我去，还能瞧见他，说不定寻个僻静的地方还能说上几句话。”

自家少奶奶对她同大少爷之事一直一番“红娘月老”的好心，不仅没有看不起她不说，甚至偶尔还纡尊降贵替她一个下人传信带话。莲雾心里感激，但自小便在陈家当伺候丫头，更深知有些事不是两情相悦那么简单。敛了郁色释然笑了笑，“我自知道少奶奶是好意，顺其自然吧。诶，您瞧这件怎么样？虽样式古了些，但是正适合大场面穿。配上那双白玉底的绣鞋，您说呢？”莲雾在衣柜择选时眼睛一亮，自然而然地引开了话头。

“我瞧着很好，就这身罢。”

这双踏着杭绸白玉底绣鞋的脚莲步轻移。见着了一身十样锦七分袖妆花袄裙的桃良袅袅婷婷而来，眉眼顺敛，柔声细语地向自个请安，又落落大方向其他女眷一一问好，被太太小姐们团花簇拥着的陈大太太一时间颇为受用，抚着桃良的手背，露出慈眉善目的笑，连声说：“好孩子，快去找有树荫的席位坐着。”桃良亦乖巧地“哎”了一声，便往那儿走去。

转身的一瞬间，她听到不知哪家太太称赞道：“我们自来没见过这位二少奶奶，没想到瞧着倒得体慧秀。”

“可不是，要说陈太太挑儿媳的眼光，那可真真儿是当得起十个好字。”

桃良抿唇冷笑，眸色晦暗幽幽，大太太的眼光如何她无从评判，但她批皮扮鹿的绝技桃良可是领教过的——是当之无愧的一等一好手。而桃良今天也很乐意演个乖顺温谦的好儿媳，陪她将这出戏唱下去。因为自己即将编排一出更热闹的好戏，紧锣密鼓地为她们唱上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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