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她走进祠堂那天,香炉倒了
天光灰白,云层低垂,仿佛压在屋脊上,随时会塌下来。
晨雾未散,湿气裹着冷意钻进衣领,应竹君却走得极稳。
素青长衫拂过青石阶,步履无声,唯有一只乌木酒壶在袖中轻磕,发出细微的响。
她没带随从,也没让任何人通传。
只是独自一人,穿过重重回廊,走到这处偏僻的祠堂前。
门扉半掩,香火微弱,檐角铜铃静默如死。
谢砚跪在角落,背脊佝偻,双手搁在膝上,掌心裂口纵横,结着暗红血痂。
他已三日未语,七日未眠,只守着那一盏将熄不熄的长明灯,如同守着自己最后一点命火。
应竹君没有看他。
她径直走到灵位前,取出一壶陈年梅酒,又放下两副白瓷杯盏。
酒液清冽入杯,泛起淡淡幽香,与香烛混杂,竟生出几分人间烟火气。
“今天是哥哥忌日。”她开口,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划过冰面。
谢砚眼睫微颤,仍不动。
她望着那块写着“应行之”的牌位,指尖缓缓抚过木纹,仿佛能触到兄长温润笑意。
“你知道吗?”她顿了顿,“昨夜我梦见他了。”
风穿堂而过,吹得帷幔轻晃。
“他说——”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深不见底,“‘谢砚不该跪在这里,该站在你身后。’”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抬手一拂。
香炉倾倒,灰烬泼洒满地,如雪崩般覆盖了原本规整的供桌边缘。
几支残香断裂,火星溅落,在裙角留下焦痕。
谢砚终于抬头。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像是熬尽了魂魄,又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啃噬多年。
他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终究只挤出一句:“小姐……我不配。”
“配不配,不是你说的。”她冷笑,目光终于转向他,平静得令人心寒,“你以为你现在不在泥潭里?你早就在最深处了。我让你留下,不是为了惩罚你,是为了告诉所有人——”
她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钉:
“我可以容下一个犯错的忠臣。而他们,那些真正该死的人,连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谢砚呼吸一滞。
她从袖中抽出一份密报,纸面泛黄,边角已被摩挲得发软。
她俯身,将它轻轻放在他膝前。
“冯玿之妻昨夜试图贿赂狱卒转移账册,接头人,是在春记药铺出现过的‘影魇’。”她盯着他,“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吧?十年前,你就是在那里第一次替我杀人。”
谢砚的手指猛地蜷缩,几乎要掐进掌心旧伤里。
他知道那份账册意味着什么——那是东宫私设刑狱、勾结户部贪墨军饷的铁证。
一旦曝光,牵连者不止三品以上大员十余人,更可能动摇储位根本。
“你让我看这个?”他嗓音嘶哑,“你要我继续插手?可我已经……不能再沾血了。”
“谁说要你动手?”她转身,走向门口,语调却缓了下来,“我只要你的眼睛还睁着。只要你还记得,你是应家的人。”
她停步,未回头。
“若我发现新的名单……还能告诉你吗?”
这句话问得很轻,像是一缕飘散的烟。
她沉默片刻,终于道:“只要你还认这个家,就永远有资格推门进来。”
说完,她抬手掀袍,准备离去。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是纸张被握紧时发出的窸窣声。
她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门将合未合之际,她忽然低声念了一句诗:
“哥哥教的第一句诗,我也记得。”
风穿过缝隙,吹得烛火摇曳。
“可他还教过我另一句——”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得不容错失:
“‘生不负恩,死不负心。’”
门轻轻合上。
门外,露水滴落,草叶微颤。
门槛上,一滴泪无声坠下,触地即蒸,不留痕迹。
而在廊柱最深的阴影里,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玄色披风贴身垂落,腰间佩剑未出鞘,却已透出森然寒意。
那人缓缓走出暗处,步伐无声,如同夜本身行走于人间。
他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又望向她离去的方向,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而他,也再不能装作不知。
封意羡走出阴影,踏过青石板上未干的露水,步履如风中残叶般轻而无声。
他追上那道素青身影时,她正立于回廊尽头,指尖抵着额角,似在压抑某种隐痛。
晨光初透云层,照得她侧脸苍白如纸,唇色淡得近乎透明。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玄纹暗绣的帕子——是王府独有的云锦,柔软如雾,未曾沾染尘世烟火。
递过去时,声音低沉:“你不必每次都把自己逼到绝境。”
应竹君没有接,只是微微偏头,目光落在远处翻涌的云海上,像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的风暴。
“我不逼自己,就会有人逼他。”她说得极轻,却字字千钧,“谢砚不是罪人,他是活证。只要他还活着,当年那些藏在暗处的手,就永远不敢真正安睡。”
封意羡垂眸,看着她袖口焦痕边缘仍在冒烟的布角,心中骤然一紧。
他知道她刚才那一拂香炉,并非冲动,而是宣告——是对过往十年沉默的清算开端。
她在用最温柔的方式,撕开最深的疮疤。
她将谢砚所见的情报复述一遍,语调冷静得仿佛在读一份寻常奏报:“‘影魇’现身春记药铺,接头对象为东宫旧吏,交易未遂即被截杀。但尸体不见了,狱中账册副本亦失窃两页。”她抬眼看他,“盯紧此人,若他真是七皇子最后的心腹,便绝不会就此销声匿迹。他会动,会逃,更会反扑。”
封意羡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她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再冷,也不再远,反而带着一丝罕见的穿透力,直抵人心,“你去查静思阁的事,别怕牵连自己。”
他脚步一顿。
“你的命,不止属于过去。”她说。
那一刻,风停了,檐铃不动,连远处宫墙上的乌鸦也收了啼鸣。
封意羡背对着她站了很久,久到几乎让人以为他不会回应。
最终,他只轻轻应了一声:“……好。”
夜半三更,皇城西隅。
皇家档案库偏阁,禁制森严,唯有手持龙鳞令者方可入内。
而今,一道黑影破空而落,衣袂未扬,已悄然潜入卷宗密室。
烛火幽微,映出封意羡冷峻轮廓。
他手中握着一枚暗金符牌——那是先帝亲赐、如今早已作废的“通灵监”特使信物,本不该存世,更不该由他持有。
他目标明确:查找“通灵体质剥离术”的原始卷宗。
这是母亲死前最后一道诏书提及的禁忌之术,据传可抽离天生灵觉者血脉中的感知能力,以供权贵操控气运、篡改天机。
当年贤妃暴毙,对外宣称心疾猝发,实则体内经脉尽断,五感逆行,状若活尸。
无人敢提,更无人能查。
半个时辰后,他在一堆蒙尘的甲字号残卷中找到了它。
泛黄纸页上墨迹斑驳,记录着一段被刻意抹除的历史:
“甲七号实验体具罕见共鸣适应性,建议长期观测,或可用于反向追踪‘代笔之人’气运。该体自幼显兆,能感应玉佩波动,疑与‘玲珑心窍’存在血脉共振。”
封意羡呼吸一滞。
下一行更令人震骇:
“试验由先帝授意,七皇子监办,沈璃娘娘被迫提供血脉样本。过程中出现剧烈排斥反应,致其元神受损,后续三年内逐步衰亡。”
纸页末尾,还有一行几乎被虫蛀蚀尽的小字,依稀可辨:
“另,同期曾尝试将‘代笔之人’意识植入另一健康躯壳,代号‘乙九’。初步成功,然宿主情绪不稳定,需持续用药压制记忆复苏。”
他的手猛地攥紧卷宗,指节发白,掌心渗出血丝。
原来如此。
母亲并非病逝,而是被当作试验品剜去了灵魂的感知;而他自己,那个从小被告知“天赋异禀、受先帝器重”的少年,竟也是这场阴谋的一部分——他是“乙九”,是被植入他人意识的容器?
还是……真正的“代笔之人”早已湮灭,只剩下一个被精心塑造的傀儡?
脑海轰鸣如雷,记忆碎片纷至沓来:幼时梦中总见一名女子执笔绘阵,泪落成星;十五岁那年突然通晓奇门遁甲,却对前事毫无印象;还有那枚始终无法打开的母族遗匣,上面刻着四个古篆——“归墟引路”。
他猛然合上卷宗,眼中寒光暴涨。
这一局,远比他想象的更深。
当他连夜赶回应府,穿过寂静庭院时,忽觉内院深处有异样灵气波动。
循迹而去,竟是【玲珑心窍】的入口所在——那枚悬于她寝殿暗格中的玉佩,正在发出微弱红光。
推开密门,眼前景象令他心头剧震。
应竹君盘坐于【归墟殿】中央莲台之上,双目紧闭,额间浮现一道血色纹路,如同古老封印正在崩裂。
她身周浮现出层层幻影:一间密室,烛火摇曳,两名黑衣人押着一位白衣女子步入其中。
那女子面容清丽,眉眼间与她七分相似——正是已故的沈璃娘娘。
门外,七皇子负手而立,神情漠然。
而后,门开一线,一人缓步走入——竟是早已“病逝多年”的贤妃!
她手中端着一碗药,热气氤氲,遮不住眼中悲悯与决绝。
“妹妹,为了江山安稳,请你成全。”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
应竹君猛然睁眼,喉间一甜,一口混着黑色碎屑的血块喷涌而出。
她颤抖着伸手抚过唇角,嘶声道:“原来你们都骗了我……连她的死,也是局。”
殿外,第一缕晨光照进窗棂,映出她眼角渗出的一道血痕,蜿蜒如朱砂画就的命运之线。
封意羡站在门口,未上前,亦未出声。
两人之间,隔着生死未明的真相,和一段即将彻底颠覆的过往。
良久,她缓缓抬头,望向他,目光澄澈如洗,却又深不见底。
“你知道吗?”她轻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都不该活在这世上。”
他终于迈步走近,蹲下身,与她平视,声音沙哑:“可我们都活下来了。所以,必须把真相挖出来。”
她凝视着他,忽然笑了,极淡,极冷,却藏着万丈深渊般的决心。
就在此时,白砚匆匆而来,跪于殿外,双手呈上一封拜帖。
紫檀木匣开启,露出一张素笺。
她未拆封,只用银簪挑开火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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