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诛心之始

窗外的雨，下了整整一夜。

不是柬埔寨那种狂暴的、仿佛要摧毁一切的热带暴雨，而是这个北方邻国常见的秋雨，淅淅沥沥，绵密而冰冷，敲打在病房窗户的双层隔音玻璃上，只剩下一种沉闷的、无处不在的嗡鸣。像无数只春蚕在啃噬桑叶，也像某种阴暗的潮水，正缓慢地、耐心地侵蚀着堤岸。

苏晚靠在床头，没有开灯。病房里一片昏暗，只有医疗仪器发出的、规律而微弱的荧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她的脚踝在雨天里总是格外敏感，那深入骨髓的钝痛，如同一个永不失效的闹钟，准时在每一个潮湿的清晨将她从浅眠中唤醒。

但今天，唤醒她的不仅仅是疼痛。

还有一种……近乎狩猎前的悸动。

距离陈警官带来林薇的消息，已经过去了两天。四十八小时里，那最初冰封一切的恨意，并未消散，而是沉淀了下去，与她的血液、骨髓融为一体，变成了一种更冷静、更持久的东西——一种清晰的、目标明确的意志。

她不再仅仅是被仇恨驱动的受害者。当陈警官默许了她的提议，将那“合法范围内的心理施压”纳入策略考量时，她感觉自己手中仿佛握住了一根无形的丝线，丝线的另一端，遥遥系在曼谷那个衣着光鲜、笑容灿烂的背叛者身上。

她开始主动参与。

当陈警官再次来访，与她探讨林薇可能依赖的资金渠道和人际关系网时，苏晚不再是单纯的回忆者，而是分析者。

“她虚荣，但也精明。”苏晚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她看着陈警官带来的、林薇在不同社交场合被拍到的照片，目光锐利，“她不会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园区给她的‘报酬’，她肯定急于洗白，然后分散投资，或者购买保值的奢侈品。她身上这些，”她指了指照片里林薇的项链和手袋，“只是冰山一角。她需要维持那种‘天生富贵’的假象，来吸引和稳住她现在圈子里的人。”

陈警官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苏晚的洞察力，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成长。“我们也是这个判断。国际刑警那边已经在协调，准备对她的几个主要匿名账户发起调查。”

“速度要快。”苏晚抬起眼，窗外的雨光在她瞳孔里映出一点冰冷的亮色，“她嗅觉很灵敏。一旦感觉到风吹草动，可能会立刻转移资产，或者……再次逃跑。”

陈警官点头：“‘磐石’行动组已经启动最高响应级别。金融调查小组，我们内部称之为‘算盘’，都是顶尖的好手，他们擅长追踪这种通过复杂网络洗钱的资金。”

“算盘……”苏晚轻声重复了一下这个代号，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对某种精准打击的期待。

接下来的等待，对苏晚而言，成了一种新型的煎熬。不再是恐惧和无力，而是一种对“结果”的迫切。她配合着复健，每一次在器械上撑起身体，忍受着脚踝传来的刺痛时，脑海里浮现的，不再是阿山狞笑的脸，而是林薇那张精心修饰的面孔，因恐慌而扭曲的模样。

心理医生李女士注意到了她这种变化，在一次治疗中温和地询问：“苏晚，我感觉到你最近……能量很集中，但似乎也绷得很紧。能和我分享一下，是什么在驱动你吗？”

苏晚沉默了片刻，看着治疗室里那盆绿意盎然的龟背竹，缓缓开口：“李医生，你说过，创伤后的力量，可以用于重建，也可能用于毁灭。”

“是的，关键在于导向。”

“我现在，想把它导向……一种精准的清算。”苏晚的目光转回来，落在李医生脸上，平静，却带着千钧重量，“我知道法律会审判她。但我希望，在审判到来之前，她能先品尝一下，她最珍视的东西，是如何一点点失去的滋味。这对我来说，不是额外的报复，而是……正义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李医生没有立刻评判，只是温和地问：“看到她痛苦，能减轻你的痛苦吗？”

苏晚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能。小月回不来了，猴子回不来了，我的脚也好不了了。但是……”她顿了顿，寻找着准确的词语，“这能让我感觉，那套她信奉的、弱肉强食的‘规则’，并非不可战胜。能让我相信，秩序和公道，确实存在，并且……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医生若有所思：“我明白了。你在寻求一种‘平衡’，以及……对那套黑暗‘规则’的否定。但请务必记住，不要让这个过程吞噬你。你才是最重要的。”

苏晚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吞噬？她早已在深渊里走过一遭，如今，她只是要拉着那个推她下去的人，一起看看深渊底部的景象。

第三天下午，雨停了。灰白色的云层里，偶尔会透出一缕稀薄的、毫无暖意的阳光。陈警官再次出现在病房，这次，他手里拿着一个加密的平板电脑，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猎人的锐利光泽。

“开始了。”他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平板放在苏晚面前的移动餐桌上，点亮屏幕。

屏幕上是一个简洁的操作界面，看起来像某个内部系统。陈警官点开一个标记为“实时情报摘要（低敏）”的文件夹，里面是几条简短的文字信息和几张有些模糊、但能辨认出主体的监控截图。

第一条信息时间戳是四小时前：【目标LM名下，位于开曼群岛的‘星辰资本’账户（尾号7781），已由国际金融情报共享机制（FIS）发出冻结令，涉及金额约120万美元。依据：涉嫌跨境洗钱。】

第二条信息是三小时前：【目标LM在瑞士联合银行（UBS）的匿名信托账户（编码V47T），应我方协查请求，已被暂时限制大额转账功能。待进一步证据提交后，可实施完全冻结。】

第三条信息是一小时前：【目标LM在曼谷暹罗广场百丽宫购物中心，于知名珠宝品牌‘梵克雅宝’专柜，尝试使用一张美国运通黑金卡（主卡，非附属卡）支付一条价值约4万美元的项链，交易失败，显示‘账户异常，请联系发卡行’。】

下面附着一张监控截图。画面里，林薇站在光可鉴人的珠宝柜台前，手里拿着那条精致的项链，脸上还残留着挑选到心仪物品的愉悦笑容，但眼神已经透出一丝愕然和尴尬，正看着柜台店员。店员的表情带着职业性的歉意，但微微皱起的眉头也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苏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牢牢锁定在截图里林薇的脸上。她没有错过那笑容僵在嘴角的瞬间，没有错过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惊慌。她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周围的顾客若有若无的目光，店员礼貌却疏离的询问，以及林薇内心那如同冰面碎裂般蔓延开来的恐慌。

“这只是开始。”陈警官的声音在一旁平静地响起，“我们同步对她名下的三张主要信用卡和部分线上支付账户进行了风险标记和限额操作。接下来几天，她会遇到更多类似的‘小麻烦’。”

苏晚没有回应，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屏幕上林薇那张失措的脸。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满足感，如同细小的电流，沿着她的脊椎缓缓爬升。这感觉并不温暖，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的刺痛，但……无比真实。

她继续往下翻。

第四条信息是半小时前：【根据对目标LM通讯的合法监听（已获授权），其在‘梵克雅宝’交易失败后，连续拨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给其目前交往密切的男友，泰国某地产商之子颂恩·詹隆恭。通话时长1分23秒，目标LM情绪似乎从抱怨转为焦急，对方回应简短，后以‘在开会’为由挂断。第二通，拨打给一个未储存姓名、但经核实为KK园区外围资金协调人之一的号码。电话未接通，提示已关机。】

下面甚至有一段简短的通话内容摘要：

【LM：  “颂恩，我的卡不知道为什么用不了了……就在百丽宫这里……不是额度问题，他们说账户异常……你能不能……”

颂恩：“我在开会。这种小事你自己联系银行处理。回头再说。”

（挂断）】

【LM：  （拨号音，等待，随后是关机提示音）……（低声咒骂）】

苏晚看着那简短的文字摘要，几乎能在脑海里完美地还原出当时的场景。

她仿佛看到林薇如何强撑着笑容，对店员说“可能有点小问题，我联系一下银行”，然后快步走到商场相对安静的角落，手指有些发抖地拨通那个富二代男友的电话。她一定是用了那种带着点撒娇、又有点委屈的语气，试图将这件“丢脸”的事情，包装成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意外，期待着对方的安抚和立刻解决问题的承诺。

然而，回应她的，是颂恩那不耐烦的、带着明显敷衍的“在开会”。甚至连多问一句细节的兴趣都没有。

那种被轻视、被怠慢的感觉，对于极度看重自身魅力和价值的林薇来说，恐怕比银行卡被冻结更让她难受。

苏晚甚至可以想象，林薇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脸上那混合着错愕、羞辱和一丝愤怒的表情。她精心维持的、用来吸引这些纨绔子弟的“白富美”面具，因为一次小小的支付失败，就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然后，是那通打给“上家”的电话。

关机。

这两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直刺林薇赖以生存的安全感核心。她用来换取这一切的“合作伙伴”，在她遇到麻烦的第一个瞬间，就切断了联系。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你，已经是一颗可能暴露的棋子，或者，一颗失去了利用价值的弃子。

恐慌，如同墨汁滴入清水，会以最快的速度蔓延、渗透。

苏晚几乎能听到林薇在无人角落那压抑着的、气急败坏的低声咒骂。那咒骂里，一定充满了对银行、对男友、对“上家”的怨恨，但更多的，恐怕是对自身处境失控的、最深切的恐惧。

她失去了金钱的即时支配权，失去了男友的耐心关注，失去了背后势力的支持信号。对于一个依靠这些外在价值来定义自身存在的人来说，这无异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正一刀刀削去她所有的依仗和伪装。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平板电脑散热风扇微弱的嗡嗡声。陈警官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苏晚。他看到女孩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类似于“快意”的表情，只有一种极致的专注和……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她不是在享受一场闹剧，她是在审视一场精心设计的、正在按计划上演的……崩塌。

过了许久，苏晚才缓缓抬起头，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看向窗外。雨后的天空，云层依然厚重，但那缕稀薄的阳光挣扎着，在玻璃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光痕。

她的眼神异常平静，瞳孔深处，却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冷静地燃烧，那火焰由仇恨点燃，却被理智和谋划小心地控制着，成为一种持续而稳定的能量。

她转向陈警官，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病房里，每一个字都像被冰水浸过：

“这只是利息。”

陈警官看着她，看到了那眼神中复仇的火焰与冷静的谋划如何完美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强大的力量。他心中微微凛然，也更加确定，这个女孩，将会是撕破那张黑暗巨网的关键利器之一。

他点了点头，收起平板，语气一如既往的沉稳：“本金，我们会连根拔起。”

“诛心之始”，已在曼谷那个纸醉金迷的商场里，悄然奏响了第一个音符。而这，仅仅是一场漫长交响乐的序曲。对于苏晚而言，看着林薇一点点失去她最在乎的东西，这过程本身，就是一味苦涩却必要的良药，正在缓慢地、坚定地，治愈着某种更深层次的创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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