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目标的锁定

时间，像一条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流汹涌的河，在医院洁白的墙壁间悄然流淌。对苏晚而言，每一天的流逝，都伴随着记忆的反复冲刷和意志的缓慢重塑。那些黑暗的片段，不再是无法控制的洪水猛兽，它们被李医生称之为“认知重构”的方法，以及她自己日益坚定的“使命感”，逐渐收纳、归类，变成了需要被冷静审视的“敌情资料”。

她的身体在精心的照料下缓慢恢复，脚踝的肿胀消退了不少，虽然行走仍需借助轮椅或搀扶，但至少那锥心的疼痛不再是每时每刻的伴侣。更显著的变化发生在她的眼神里。曾经的惊恐和涣散，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逐渐被一种沉静的、带着审视意味的专注所取代。

陈警官来的频率依旧规律，但交谈的内容悄然发生着变化。他不再仅仅是引导她回忆，有时会带来一些经过筛选、不涉及核心机密的外部信息片段，比如某个跨国打击行动的新闻简报（隐去了具体地点和名称），或是国际上对电信诈骗和器官贩卖产业链的最新研究动态。他像是在为她搭建一个更宏观的视角，让她明白她所经历的，并非孤例，而是一场全球性的、需要系统性应对的战争。

苏晚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信息。她意识到，KK园区只是这张黑暗巨网上的一个节点，阮氏梅、阿山、黑狼，乃至那个邪恶的索菲娅，都不过是这条血腥食物链上的一环。这种认知，没有让她感到绝望，反而更加坚定了她要做点什么的想法。如果她的痛苦和记忆能够成为撕破这张网的一把刀，那么，这一切便有了意义。

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酝酿着一场迟来的秋雨。病房里没有开主灯，只亮着一盏床头的阅读灯，在苏晚手捧的一本关于心理康复的书籍上投下温暖的光晕。但这片宁静，很快就被熟悉的敲门声打破。

进来的是陈警官，他今天没有带那个熟悉的硬壳笔记本，而是拿着一个轻薄的平板电脑。他的表情也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惯常的沉稳温和，多了几分近乎肃杀的凝重。他甚至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询问苏晚的身体状况，只是对陪同的女警微微颔首，然后径直走到床前。

“苏晚。”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病房内所有舒缓的节奏。

苏晚合上书，抬起头，目光触及陈警官的眼神时，心下意识地揪紧了一瞬。那不是带来坏消息的眼神，而是一种……锁定目标后，即将发起攻击前的锐利。

“我们找到林薇了。”

一句话，七个字。像七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苏晚心脏最深处那个从未愈合、一直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窗外的云层似乎也停止了流动，病房内的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苏晚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血液在耳膜里鼓噪，发出嗡嗡的鸣响。

林薇。

这个曾经代表着友情、信任和共渡难关的名字，早已在背叛发生的那一刻，淬成了世间最毒的诅咒。无数个被噩梦缠绕的夜晚，苏晚都会看到她最后那个看似关切、实则冰冷刺骨的眼神；都会听到她用温柔语调说出的、将自己推向深渊的谎言。

她幻想过无数次，得知林薇下落时的场景——或许是歇斯底里的崩溃，或许是无法抑制的痛哭，或许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狂暴愤怒。

然而，当这一刻真正来临，预想中所有的剧烈情绪都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极致的、冰冷的死寂。

仿佛她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温度，都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被抽离了身体，冻结成了万古不化的寒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西伯利亚冻土般的寒意，从瞳孔最深处弥漫开来，迅速覆盖了一切。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陈警官，放在书页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轻轻刮过纸张表面，发出细微的“沙”声。

陈警官没有错过她这细微到极致的反应。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用言语安抚，只是沉默地解锁了平板电脑，调出一个加密文件夹，然后，将屏幕转向苏晚。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高清的监控截图。背景似乎是某个极具现代感、灯火辉煌的商场走廊，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璀璨的灯饰。人群中，一个穿着香槟色真丝连衣裙、拎着某奢侈品牌当季新款手袋的年轻女子，正侧身对着镜头，与身旁一个穿着花哨衬衫、看似富家子弟的男人谈笑。她烫着精致的波浪卷发，脸上化着无懈可击的妆容，笑容明媚而张扬，那是一种毫无阴霾的、沉浸在物质享受和虚荣满足中的快乐。

是林薇。

即使隔着屏幕，即使只是一个侧影，苏晚也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张脸，曾是她青春岁月里至暗时刻的星光，是闺蜜毫无保留的偏袒与陪伴，是深夜跨越半座城市送来的拥抱与热奶茶，是躲在被窝里分享所有秘密时映在墙上的温暖光影，是那个说好要做一辈子姐妹，共享所有喜怒哀乐的人。如今看来，却只觉得无比陌生，甚至……丑陋。

陈警官滑动屏幕。

下一张，是在一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高档餐厅露天座位。林薇坐在白色的雕花椅子上，面前摆着精致的餐点和红酒，她正举着手机自拍，背景是曼谷标志性的璀璨夜景。她的手指上，一枚钻戒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再下一张，是某个高端公寓楼的入口处，林薇从一辆黑色的豪华轿车上下来，司机恭敬地为她拉开车门。她穿着一身运动装，似乎是刚健身回来，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神态惬意而满足。

一张张图片，如同最尖锐的讽刺画，清晰地勾勒出林薇用她的背叛、用苏晚和其他可能受害者的血肉、尊严乃至生命，所换来的“奢靡生活”。她衣着光鲜，出入高档场所，笑容灿烂，仿佛那段发生在KK园区的黑暗往事，从未存在过，或者，早已被她彻底遗忘、抛弃在某个肮脏的角落。

苏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屏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掠过她身上价值不菲的衣物和配饰，掠过她脸上那毫无负担的、灿烂的笑容。

没有剧烈的波动，没有失控的怒吼。

只有恨。

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绝对零度般能将灵魂都冻结的滔天恨意，在她那片死寂的心湖下疯狂积聚、翻涌。这恨意如此浓烈，以至于她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微微扭曲起来。

她想起了小月——那曾经圆润的脸颊如何凹陷成骷髅的轮廓，枯槁的眼窝里最后一点光熄灭时的死寂；想起了“猴子”最后那声不像人类能发出的、撕开裂肺的惨叫，像烧红的铁钎直直刺穿耳膜；想起了自己脚踝骨碎裂的瞬间，那声清脆的“咔嚓”如何与剧痛同步炸开，仿佛灵魂都被那根漆黑的铁棍砸得四分五裂；更想起了谭少尉、萨姆、纳拉特上校——那些披着救赎外衣的恶魔，如何一次次用希望的诱饵钓起她濒死的心，又一次次用更深的背叛将其摔得粉碎；最后，是索薇娅，那个优雅的刽子手，如何用精准的刀锋和温柔的低语，将她变成一具被恐惧丝线操控的木偶，在无数个看不到尽头的日夜里，反复体验着被拆解、被重塑、被扔回黑暗的绝望轮回。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此刻，却正在阳光明媚的曼谷，享受着用她们的血泪和白骨堆砌起来的“美好人生”！

凭什么？

良久，苏晚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陈警官。她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一丝涟漪，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什么时候抓她？”

她问得直接，干脆，没有任何多余的废话。仿佛在询问一件早已计划好的、即将执行的程序。

陈警官迎着她的目光，那目光里的冰冷和决绝，让他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心头也微微凛了一下。他收回平板，语气是纯粹的职业化：“程序上已经可以启动跨国抓捕。但我们还需要完善证据链，确保引渡和审判顺利。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通过对她的监控，找到她与KK园区核心层的直接联系。”

他的回答严谨、克制，完全基于办案逻辑。

苏晚沉默着，她的目光从陈警官脸上移开，再次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雨，似乎快要落下来了。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响。

突然，她转回头，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恨意，而是燃烧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明。

“陈警官，”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地，“直接抓她，判刑，关起来……是不是太便宜她了？”

陈警官眉头微蹙，谨慎地看着她，没有立即回应。他需要判断她此刻的状态和意图。

苏晚不需要他回答，她像是在梳理自己刚刚成型的思路，语速缓慢而清晰：“她背叛我们，把我们推进地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照片里的这些东西吗？钱，奢侈的生活，被人捧着的感觉……这才是她的命根子。”

她的嘴角牵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如果只是把她关起来，她或许会害怕，但可能直到最后，心里还在怀念她享受过的这些。她感受不到我们经历过的……那种一点点被剥夺一切，眼睁睁看着希望熄灭的感觉。”

她抬起眼，直视陈警官，眼神锐利如刀：“能不能……在抓捕她之前，先让她尝尝这种滋味？让她看着她的钱没了，她的阔绰生活维持不下去了，她巴结的那些人离开她……让她从那个她好不容易爬上去的云端，自己一步步摔下来，摔得越重越好。”

她顿了顿，强调道：“用合法的方式。比如，查她的黑钱，冻结账户，让她在那些奢侈品店丢尽脸面，让她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男朋友’发现她是个麻烦而甩了她……这些，难道不也是正常调查和打击犯罪会带来的结果吗？”

陈警官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内心却在快速评估。苏晚提出的，并非不合法的报复，而是希望将办案过程中自然会对林薇造成的心理冲击和现实困境，作为一种策略性的前置惩罚。这既体现了她深刻的恨意，也展现了她对林薇其人和办案流程的一种敏锐理解。

“苏晚，”陈警官开口，语气严肃，“我理解你的感受。但我们必须明确，警方的一切行动，首要目的是侦破案件、抓捕罪犯、解救人员、追缴赃款。任何对嫌疑人造成的心理影响，都只是办案的‘副产品’，我们不能，也绝不会将‘折磨’或‘让她痛苦’作为行动目标。这是原则。”

“我明白。”苏晚立刻回应，她的思路异常清晰，“我指的不是额外的折磨。我指的是，在合法的调查和打击过程中，让她罪有应得的部分，更充分地显现出来。这难道不也是正义的一种体现吗？让她在审判之前，就先为她最在乎的东西付出代价。这比直接关起她，更能戳中她的痛处。”

她看着陈警官，眼神里是执拗的恳求与冰冷的理智交织：“我只是希望，在你们执行既定方案时，能考虑到……让她更深刻地体会‘失去’的过程。这对我，对小月，对所有被她害过的人，很重要。”

陈警官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审视着苏晚，女孩苍白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坚定。他意识到，简单的“法律会惩罚她”已无法完全安抚她内心的创痛。她需要的，是看到林薇在其最看重的领域里受到惩罚的过程，这能给她带来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平衡和  了结。

从办案角度而言，加大对林薇的经济打击和心理压力，确实有助于迫使其露出破绽，加速其背后网络的暴露。苏晚的提议，在策略上与专案组的下一步行动存在契合点，只是她更强调了其“惩罚”的属性。

“你的想法，”陈警官最终缓缓说道，措辞极其谨慎，“从办案策略上看，有一定价值。对林薇实施精准的经济制裁和施加心理压力，本就是摧毁其犯罪基础、迫使其暴露的重要手段。我们会依法、依规推进这些工作。”

他没有承诺将“让林薇痛苦”作为目标，但他认可了相关手段的战略意义。这既守住了底线，也某种程度上回应了苏晚的诉求。

苏晚听懂了其中的含义。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微微松弛了一些。她知道，这已经是陈警官在法律和职责范围内，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理解和操作空间。

“谢谢。”她低声说，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雨，终于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窗。

陈警官看着她侧影，知道这个女孩内心生长的力量，已远超普通受害者。他需要做的，是确保这股力量被引导在合法且有助于案件侦破的方向上。

诛心之始，源于受害者清醒的意志，而行于法律严谨划定的征途。这场针对林薇的、别开生面的“前奏”，在苏晚的主动谋划和陈警官的谨慎框定下，悄然拉开了序幕。雨声渐密，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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