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夜里的眼睛
夜幕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无声无息地覆盖了荒原。白日里尚未散尽的雾气凝结成霜，挂在枯草尖上，被偶尔探出头的月亮照得泛出细碎的银光。
狼群潜伏在一片稀疏的杨树林里，呼吸声被刻意压低，只有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裂齿蹲坐在最高的土坡上，琥珀色的眼睛扫视着前方——那里是一片开阔的冬麦田，去年的麦茬还露在雪外，据说藏着不少过冬的田鼠和野兔。
“等月亮再沉点。”裂齿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滚过雪地，“夜里的猎物最警醒，别惊动它们。”
灰影缩在一棵老杨树的树根后，爪子下意识地抠着树皮上的裂纹。黑暗对他而言，似乎从未构成真正的阻碍。人类的记忆里，有关于“夜视”的零碎知识——比如瞳孔在暗处会放大，比如借助星光辨别物体的轮廓，这些本能早已融入他的狼性，让他在黑夜里比同伴多了几分从容。
风耳挨着他，尾巴不安地扫着地面。“我什么都看不清。”它小声抱怨，鼻尖不停地嗅着，试图捕捉猎物的气味，却只闻到雪和冻土的味道，“你说田鼠会不会早就跑了？”
灰影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二十步外的一丛芨芨草上。那里的雪面似乎比别处更紧实些，边缘还有几个极其细微的小孔，像是某种小动物进出的痕迹。他轻轻用爪子碰了碰风耳的后腿，示意它看那个方向。
风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愣了愣：“那不是被风吹平的雪坑吗？”
“你听。”灰影的声音比风声还要轻。
风耳屏住呼吸，凝神细听。过了片刻，果然听到芨芨草下传来极轻微的“窸窣”声，像是爪子扒拉泥土的动静。它顿时来了精神，刚想站起身，就被灰影按住了。
“再等等。”灰影低语，“田鼠有储粮的习惯，这里应该不止一只。”
就在这时，左侧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是独眼带着两只年轻狼，大概是耐不住性子，竟朝着麦田深处摸了过去。它们的爪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裂齿猛地转头，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但已经晚了。麦田深处突然“噌”地窜起几道黑影，像箭一样冲向不同的方向——是被惊动的野兔！
“追！”裂齿低喝一声，率先冲下土坡。狼群瞬间炸开，朝着野兔逃窜的方向四散奔去。
灰影没有立刻动。他看着那些野兔的逃跑路线，发现它们虽然慌乱，却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靠拢——那片长着芨芨草的区域。他心里一动，非但没追，反而悄悄绕到了芨芨草的下风处，伏低身体。
风耳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他停下了。“它们都跑了，我们不追吗？”
“它们会回来的。”灰影盯着雪地上那些杂乱的脚印，“那片草下有它们的窝，跑不远。”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两只体型较小的野兔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确认四周没动静后，又缩回了芨芨草下。紧接着，第三只、第四只……刚才逃窜的野兔竟陆陆续续回来了大半，显然是舍不得窝里储存的过冬草籽。
风耳看得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它们会回来？”
“冬天的猎物不会轻易离开巢穴。”灰影说，这是人类书籍里关于野生动物习性的描述，此刻竟成了最实用的狩猎技巧，“它们刚才只是被吓跑了，等觉得安全，一定会回来守着食物。”
他示意风耳绕到芨芨草的另一侧，自己则慢慢站起身，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时机差不多了——大多数野兔都已回到窝里，正低头啃着草籽，完全没注意到两侧逼近的阴影。
“走！”灰影低喝一声，率先扑了出去。
风耳紧随其后，两只狼像两道黑色的闪电，一左一右堵住了芨芨草周围的空隙。野兔们再次受惊，却发现退路已被封死，只能在原地慌乱地转圈。灰影精准地咬住一只最大的野兔的脖颈，风耳也扑倒了另一只，动作干净利落，甚至没让猎物发出一声惨叫。
“搞定！”风耳叼着猎物，兴奋地甩了甩尾巴，“灰影，你简直像长了夜里的眼睛！”
灰影刚想回应，却突然听到左侧传来一声闷哼，像是同伴受伤的声音。他心里一紧，立刻朝着声音的方向跑去。
只见独眼正趴在雪地上，前腿被一个半埋在雪里的铁夹子死死咬住，鲜血染红了周围的白雪。两只年轻狼在一旁焦躁地转圈，却不敢靠近——那是猎人设下的捕兽夹，锯齿般的铁齿闪着寒光，稍一挣扎就会咬得更紧。
“该死的！”独眼疼得浑身发抖，却依旧嘴硬，“谁他妈把这东西放这儿的！”
灰影凑近观察，发现捕兽夹的机关是触发式的，只要按住两侧的弹簧，就能松开铁齿。但问题是，铁夹子咬得极紧，凭狼的咬合力根本按不动，而且稍不注意就会被夹到第二只爪子。
“让开。”灰影低声说，示意年轻狼后退。他绕到捕兽夹的侧面，仔细看了看弹簧的位置，然后用前爪小心翼翼地按住一侧的机关，同时用鼻子顶住另一侧，慢慢用力。
铁夹子发出“咯吱”的声响，锯齿微微松动了些。独眼疼得龇牙咧嘴，却意外地没有乱动——它看得出来，灰影是在帮它。
“再用点力！”独眼低吼。
灰影没有说话，只是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前爪和鼻子上。人类的记忆里，有关于杠杆原理的模糊概念，他试着调整角度，用巧劲撬动弹簧，而不是一味蛮干。终于，“咔哒”一声轻响，铁夹子彻底松开了。
独眼立刻抽回前腿，伤口处的血喷涌而出，它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却还是抬头看了灰影一眼，眼神复杂。
“还能走吗？”灰影问。
独眼没回答，只是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狼群聚集的方向挪去。那两只年轻狼赶紧跟上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灰影，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感激。
灰影叼起刚才捕获的野兔，慢慢跟在后面。月光重新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了他脚下的路。他注意到雪地上有几处不明显的凹陷，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过，凑近一看，发现是猎人留下的脚印——看来这片麦田不仅有猎物，还有猎人在附近活动。
回到杨树林时，裂齿正蹲在火堆旁（不知是哪个猎人留下的篝火堆，还剩点火星），看着大家的收获。独眼把自己的猎物丢在地上，故意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但那条流血的前腿却出卖了它的狼狈。
“怎么回事？”裂齿的目光落在独眼的伤腿上。
“被夹子夹了。”独眼含糊地说，没提灰影救它的事。
一只年轻狼忍不住开口：“是灰影把夹子打开的！他还知道野兔会回窝，我们一下子就抓到了两只！”
裂齿的目光转向灰影，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夹子？”
“雪地上有猎人的脚印，还有翻动过的土痕。”灰影说，“这种地方通常会有陷阱。”
裂齿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尾巴指了指火堆旁的一块空地：“把猎物处理了，你过来守夜。”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以往守夜的都是族群里最健壮的成年狼，灰影这种“异类”从来没被委以过这样的任务。独眼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不满，但最终还是把头扭了过去。
灰影将野兔剥皮分食，然后走到裂齿指定的位置坐下。夜风掠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狼嚎，是其他族群的动静。他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看得格外清晰——哪棵树下藏着松动的石头，哪片雪地里有野兔的新脚印，甚至能分辨出风里夹杂的各种气味：同伴的气息、猎物的气息、还有三公里外那股属于猎人的烟火味。
风耳悄悄凑过来，把脑袋搁在他的腿上。“灰影，你不怕黑吗？”
“不怕。”灰影低头看着它，“黑暗里也有很多东西可以看。”
“比如什么？”
“比如星星的位置，能告诉你天亮后太阳会从哪边升起；比如雪地上的影子，能看出风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比如……”他顿了顿，看向不远处缩成一团的独眼，“比如有些狼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其实知道谁是可靠的。”
风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快就打起了瞌睡。灰影继续望着黑暗，心里清楚，今夜的守夜，不仅仅是一个任务，更是裂齿对他的一次试探——试探他的警觉，试探他的忠诚，也试探着接受他这份“夜里的眼睛”带来的不同。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裂齿走过来换班。它看了一眼灰影，发现他依旧睁着眼睛，目光清亮，仿佛一夜未眠却毫无倦意。
“没什么异常？”裂齿问。
“东侧三公里外有猎人活动的痕迹，还有一群黄羊正往河谷方向迁徙。”灰影回答得准确无误。
裂齿的尾巴轻轻晃了晃，算是回应。它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向狼群，却在经过灰影身边时，极轻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很淡，几乎被风声淹没，却让灰影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这声“嗯”，是认可，也是一个新的开始。在这片昼伏夜出的荒原上，他的“怪异”，正在慢慢变成族群里一份不可或缺的力量。而这双能看透黑暗的眼睛，终将在狼群中，照亮一条属于他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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