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圣人家宴
启明六年,暮春。
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将整座长安城洗刷得纤尘不染。
雨后的太极宫御花园,更是被浸润得如同上等翡翠,绿得滴油。
晚樱的花瓣被打落一地,铺成粉色的绒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了花香、草木与湿润泥土的复杂气息,闻之令人心肺一清。
六岁的太子李曦,正蹲在一株“姚黄”牡丹前。
他没有穿那身明黄繁复的太子冠服,仅着一身便于活动的鸦青色窄袖胡服,腰间束着一指宽的皮带,挂着一把未开刃的鎏金短横刀。
一张与他父皇酷似的俊秀小脸,此刻却板得跟个小老头似的,手里捏着一把银剪,一丝不苟地修剪着花下新冒出的杂叶。
那专注劲儿,不像是在侍弄花草,倒像是在批阅一道关乎国运的奏章。
不远处,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正撅着屁股,用一根树枝兴致勃勃地戳着一条从泥里探出半截身子的蚯蚓。
“皇兄,皇兄!你快来看,这长虫没手没脚的,还会扭呢!”
女孩是李钰与梦妃所生的长乐公主,小名念念,今年五岁。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灵动狡黠,像极了她那位来自苗疆的母亲。
李曦闻言,小心翼翼地放下银剪,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尘土。
他学着平日里父皇的模样,将两只小手背在身后,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踱了过去。
低头端详片刻,用一种老气横秋的口吻道。
“念念,此物名地龙,可松土壤,于农事大有裨益。《齐民要术》有载……”
“可是它好丑!”
李念念皱了皱小鼻子,手里的树枝一歪,那软体的虫子猛地一缩,钻回了土里。
李曦的小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引经据典,来驳斥妹妹这毫无道理的“丑陋论”。
“因为啊……”
一个温润中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回廊下传来。
“这世上的东西,有用,比好看更重要。”
皇后李昭昭携着一阵淡雅的兰麝香风,缓步走来。
她今日穿了一袭月白色的交领宫装,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凤钗绾起,未施粉黛的脸上,肌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
六年的时光,非但没有消磨她半分风华,反而为她沉淀出一种母仪天下的雍容与静美。
与她并肩而行的,是梦妃蚩梦。
她身上那袭宫裙,保留了苗疆服饰繁复的银饰与大胆的剪裁,却又选用了中原最顶级的云锦,腰身收束得极紧,将那惊心动魄的曲线勾勒得淋漓尽致。
这是李钰特许的,既保留了她的异域风情,又不失宫廷华贵。
蚩梦的眉眼间,早已褪去了少女时的娇蛮,添了几分为人母的妩媚。
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依旧用一串串细小的银铃束着,行走间环佩叮当,为这规矩森严的宫城,注入了一抹独一无二的活色生香。
“姐姐这话,我爱听。”
蚩梦笑着走到李昭昭身边,自然地挽住她的手臂。
“念念,听到没?皇后娘娘教你的,可比你父皇整天挂在嘴边的‘君君臣臣’有用多了。”
她弯腰,一把将撅着屁股的女儿抱了起来,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小傻瓜,地龙丑,可它能让地里的庄稼长得更好,让大唐的百姓吃饱饭。就像咱们大唐的刀,不好看,可它能砍掉那些坏人的脑袋。懂了吗?”
李念念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搂住母亲的脖子,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又好奇地看向李昭昭。
“皇后娘娘,那什么又是最好看,又是有用的呢?”
这个问题,让李昭昭怔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天真烂漫的小公主,又看了看规规矩矩站在一旁,对着她们行礼,眼中却闪过一丝羡慕的太子李曦,心中忽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柔软与疼惜。
她走过去,蹲下身,为李曦整理了一下略有些歪斜的衣领,柔声问道。
“曦儿,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回母后,已读完汉书·卫霍传,太傅布置的策论也已写完。”
李曦的回答,一板一眼,字正腔圆。
“有何感悟?”
“冠军侯……封狼居胥,弱冠之年,功盖当世。其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乃为将者之极致。然……”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盛极而衰,非国家之幸。”
李昭昭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更多的,却是心疼。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轻叹道。
“曦儿,读书是好事,但别把自己绷得这么紧。你还是个孩子。”
李曦的小嘴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说话。
他知道母后心疼他,但他更清楚,作为大唐的太子,作为那个男人的儿子,他没有资格像普通孩子一样。
因为,那个男人,正站在不远处,俯瞰着他们,也俯瞰着整个世界。
在御花园最高处的“观澜亭”中,李钰并未穿那身象征无上皇权的明黄色龙袍,只着一身宽松的月白色常服,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束着,负手而立。
他的身前,不是棋盘,不是古琴,而是一幅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沙盘。
那沙盘以昆仑山为中心,用彩沙、石膏、水银,将山川、河流、邦国、城池,乃至长城、关隘、港口都一一还原。
无数面绘有“唐”字的朱色小旗,密密麻麻地插在沙盘之上,如同一张细密而庞大的蛛网,从中心那座名为“长安”的城市,朝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东至瀛洲,西抵葱岭,南达林邑,北穿漠北。
大唐的疆域,在这六年里,如同一头苏醒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那些旧国,早已被废除王号,国王降为世袭国公,其国土则被改制为大唐的都护府。
李钰并未急于分封皇子,他深知自己子嗣尚幼,强行分封只会重蹈前朝覆辙。
如今,这些都护府皆由朝廷派遣的文臣武将共同治理,再辅以那套经过改良的“四等公民”制度,将无数异族的心,牢牢地绑在了大唐的战车上。
四等公民,为战败被征服者,需承担最重的赋税和劳役。
三等公民,为主动归化者,税负稍减。
二等公民,为立有功勋的异族,可在军功、商税上获得优待,甚至有资格参加科举的初试。
一等公民,则为大唐本土汉民,享有一切特权。
这套制度,如同一架无形的阶梯,悬在所有人的头顶。
无数异族为了让子孙后代能往上爬一步,为了能将自己的名字写入大唐的族谱,而疯狂地为这个帝国效力。
他们学习唐言,穿着唐装,将子弟送往长安的国子监,甚至比真正的唐人,更加狂热地维护着“天可汗”的威严。
李钰的目光,此刻却没有停留在这些已经被染成朱红色的版图上。他的视线,越过了沙盘上那道象征着帕米尔高原的巍峨雪山,落在沙盘最西端,那片被涂抹成斑驳杂色,显得拥挤而混乱的土地上。
“东法兰克”、“西法兰克”、“拜占庭”、“教皇国”……
六年了,时光仿佛格外厚待这位被冰封了三百年的帝王,未在他那张俊美如神祇的面庞上留下任何痕迹。
只是那双眼眸,比六年前更加幽深,如不见底的寒潭。
他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李曦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李钰身后,学着朝臣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
“儿臣,参见父皇。”
李钰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了自己儿子身上。
他知道皇后和大臣们都觉得他太过严苛。
可他们不懂。
他要培养的,不是一个守成之君,而是一个能将大唐这艘巨轮,继续推向未知深海的开拓者。
他要这孩子,从学会走路开始,就习惯用狼的眼睛,而不是羊的眼睛去看待这个世界。
“曦儿。”
他伸出手,落在了那冰冷的沙盘上,点在了那片拥挤的土地上。
“你看这里。”
李曦踮起脚尖,仔细看去。那片土地上,插着十几种不同颜色和形状的小旗,显得杂乱无章。
“父皇,这里……为何如此拥挤?”
李钰蹲下身,与儿子平视。
他的声音,不再是朝堂上的威严,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因为这里,是一片熟透了的麦田。而我大唐的粮仓,永远都不会嫌满。”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曦儿,你读霍去病,可知他为何能封狼居胥?”
李曦想了想,回答道。
“因其……兵锋锐利,一往无前,直捣王庭。”
“说对了一半。”
李钰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更因为,他身后的汉武帝,给了他整个大汉的国力去挥霍。这,就是力。力,是根基。”
他站起身,指着沙盘上那些新设的都护府。
“朕在六年前,给了那些旧国之主世袭的爵位,却收了他们的土地和子民。”
“朕设四等公民之制,让他们为了一个虚名,便争先恐后地为朕卖命。这就是术。术,是手段。”
他转过身,看着一脸肃穆的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曦儿,你要记住。为君者,当恩威并施,力与术,缺一不可。仁慈,是喂饱了自家的狼崽后,赏给那些摇尾乞怜的败犬的骨头,而不是饿着肚子时,对猎物无聊的同情。”
“父皇的天下,还没有饱。所以,朕要继续吃。”
李曦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他似懂非懂,但还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能感受到,父皇平静的话语下,隐藏着何等恐怖的意志。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凉亭的阴影中,单膝跪地,正是大唐国师,不良帅袁天罡。
他那张青铜恶鬼面具在日光明暗间,显得愈发狰狞。
“陛下。”
他沙哑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
李钰没有回头,问道。
“西征军,有消息了?”
“是。”
袁天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半个时辰前,收到岐王加急军报。冠军侯韩逊,已于三日前,在多瑙河畔,全歼东法兰克王国与巴伐利亚公国联军主力,斩首三万,俘虏超过五万。如今,兵锋已至维也纳城下。”
李昭昭和蚩梦闻言,脸上的笑容都收敛了起来,神情变得肃然。
她们知道,每一次从不良帅口中说出的军报,都意味着万里之外的血流成河。
而李钰,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过头,看向袁天罡,问道。
“李茂贞呢?还在磨蹭什么?”
袁天罡的面具动了动。
“岐王主力已攻克沿途数十座坚城,后勤线拉得太长,他在等待安西、北庭都护府的仆从军跟上。”
“军报中提及,西方的那些王国,似乎已经察觉到了我军的意图,正在向一处名为君士坦丁堡的坚城集结,准备与我大唐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李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弄。
“一群连冶铁之术都还停留在几百年前的铁匠,一群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神祇的懦夫,一群连统一文字和度量衡都做不到的部落联盟……他们,也配与朕的大唐决战?”
他走到亭边,看着满园盛开的牡丹,声音却冷得如同腊月的寒冰。
“传朕旨意,以最高等级密令,发往西征大营。”
袁天罡叩首。
“臣,遵旨。”
李钰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万里空间,落在了那座传说中的永恒之城上。
“告诉李茂贞,朕封他为西征大元帅,总领西域所有兵马。朕只有一个要求。”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愈发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朕,不要俘虏,不要降表。”
“朕要他用最快的速度,兵临君士坦丁堡。”
“朕要那座城的废墟,要那个自称上帝在人间代言人的大教长的头骨!”
他转过身,走到李曦面前,伸手,轻轻按在儿子的肩膀上,那动作,竟带着一丝温柔。
“朕要用那头骨,为我儿曦儿,打造一只独一无二的酒杯。”
“朕要让那片大陆上,每一寸土地,都刻上我大唐的烙印!”
“让他们的后代,千年万年,都只能诵读我大唐的经典,说我大唐的语言,以成为大唐的三等公民为毕生荣耀!”
“朕要这人间,再无上帝!”
“因为,朕,即是天命!”
话音落下,整个御花园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李昭昭和蚩梦的脸上,写满了震撼。
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天,在这一刻,展露出了他那足以吞噬天地的野心!
而六岁的李曦,仰头看着自己的父皇,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没有恐惧,没有困惑,只有一种被点燃,名为崇拜的炙热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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