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回家

云卿带上蔡三，一路向西北而去。西北大部分地区已经沦陷，人烟稀少，满目疮痍。偶尔见到的游兵难民，形容槁枯，直着眼睛，淡漠地走掉，因此，云卿越走心里越是沉重，常常整天一言不发。

蔡三也觉得恓惶，于是就安慰云卿说：“唉，人各有命。有的人生来高高在上，有的人生下来就受可怜，还有的人是被高高捧起，却又被重重摔下！”说着，唏嘘不已，竟然滴下泪来。

云卿见一向嚣张的蔡三公子，竟然也被命运的老锤捶打得如此可怜，也只得默默地握了握他的手，觉得自己任何语言在此时此刻都显得多余。

命运之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谁也不知道未来有什么事在等待着自己。云卿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头老黄牛，拖着犁耙，任凭命运之鞭生生地抽打在身上，也只能低着头，迈着步，艰难前行。

“唉——”他只能在心底里发出一声哀叹，把自己的手帕掏出来递给蔡三，忽然想起，这帕子还是英儿给自己买的呢，也不知道英儿此时在干什么。他忽然有一点心悸，想，英儿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又想，英儿有他两个哥哥照顾着，此时还不知道怎样受宠呢，看自己这闲心操的。他摇了摇头，驱走这些幻象，告诉蔡三说：“过了蓝关，越过秦岭，就快到咸阳府了。咱们先到我大伯处看看。”

两人于是昼行夜宿，快马加鞭而去。

这一天，却早到了一条河边，打过尖，饮过马，看着那滚滚河水，云卿的心情好了起来，是呀，快到家了，出走当年还是一个少年，如今归来，却已是一个历经蹉跎世事的成年人了。虽然时光只过去了三四年，但是看到如此熟悉的景致，竟然也有恍如隔世之感。倏忽，有一条小鱼跃出，云卿伸手一捞，小鱼却从他的指缝间溜走，这是不是就是英儿说的那个小银鱼？旋即，又摇摇头，心里暗笑自己，怎么时时处处都能想到英儿？

蔡三问道：“这是不是就是你常说的那个黑河？”

云卿说：“不是的，这是渭河，我们渡过河，就到咸阳府了！”

蔡三又问：“想家吗？”

云卿忽然来了兴致，逗他说：“不想——”

蔡三问：“真不想？”

云卿忽然撩了一把水，撩向蔡三，笑道：“不想是假的——”

毕竟还年轻，往日种种很快被抛到脑后，适见如此景致，那蔡三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顺手还了回去。两个人互相向对方撩着水，嘻嘻哈哈，乐此不疲。一向被命运击打的两个人，在这渭河边上，才敢放肆地露出自己的天性来。

此时正是初秋天气，天高云淡，一缕白云像轻纱一样缭绕着秦岭山脉，渭河像一条丝带似的，汩汩滔滔，蜿蜒曲折地向东流去。云卿顿时起了诗性，大声吟道：“渭水西来直，秦山南去深——”蔡三此时也机灵了一下，接口道：“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云卿大笑，揶揄蔡三道：“想不到你还知道李白的诗——”那蔡三得意道：“我也曾在夫子那里念过书呀！”两个人一时说笑起来，一扫往日闷气。

这时，只见河心一叶扁舟摇摇摆摆地驶了过来。云卿大声问道：“喂——船家，可是周老伯——可否渡我们一程？”船家闻声向他们这里行了过来。云卿一见，一怔，这个人虽然很像周老伯，但是要比周老伯年轻很多，就问道：“你不是周老伯？周老伯呢？”那个年轻人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冷声说道：“死了！”云卿道：“啊？死了？那开‘载我行’船行的王老板呢？”那年轻人又冷冷地回了一声：“不知道！”云卿见那人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就打消了话头。偏是蔡三不长眼，就又问道：“那你现在驾的船是你自家的呢还是别家的？”那人又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金老板的！”云卿心里一凉，一个不好的念头升起，他连忙挥手挥掉疑虑，顺带给蔡三使了个眼色，两人于是不再言语，登船，顺流向北行去。

两人来到古渡老街，昔日热闹的街道异常萧条，店铺大多关着店门，偶有行人，也是形色凛然，低着头匆匆赶路。

云卿他们来到“载我行”船行，只见那大大的金底招牌上醒目地写着几个红色大字：金氏船行。两人又来到原来的“客再来”客栈，只见那同样的招牌上也写着：金氏客栈。云卿有点懵，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于是就走进店里去打听。那店小二一见有人进来，就满脸堆笑地过来招呼道：“客官，这是住店，还是打尖？”云卿就问道：“以前这店不是王大老爷的吗？王大老爷人呢？”店小二见问起王大老爷，于是三缄其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云卿见问不出什么来，就准备出门，临出门时，才见店小二偷偷伸手指了指楼上。云卿回望过去，就见楼上站着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油腻男人。那人一双逼仄的小眼睛，正阴冷地看着他们。云卿心中涌起一股苦涩，他沉了脸，提步出门。蔡三倒是被那人看得打了一个冷战，他边走边悄悄问道：“王大老爷不会出什么事吧？”云卿自己心中也很是忐忑，就随口说道：“应该不会吧？”俩人于是就不再言语，快马加鞭，朝云卿老家祖安镇驰去。

离祖安镇越来越近了，云卿却有点近乡情怯起来，他举首望天，默默祝祷说：“愿爷爷奶奶一切随顺，一切随顺！”蔡三见云卿如此，也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起来。

这时，从一条长满蒿草的乡间小路上急匆匆地走出一个背着褡裢的人。那人走近前来，见到眼前两位后生，便朝道边让了让。云卿仔细看了看来人，忍住笑，问道：“乡党，你好呀。请问到王老爷家怎么走？”那人抬起一双老花眼，警惕地看了看他们，问：“哪个王老爷？你们到王老爷家有何事？”云卿使劲憋住笑，继续骗他道：“就是王志强老爷家呀，我们跟王老太爷有点亲戚关系——”那人见这后生长得面善、淳朴，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恶意，便抬手比划道：“喏，朝前直行，见路左拐，有一道黑色大门的便是——”

云卿哈哈笑将起来，下马朝那人行了个礼，嚷道：“王二伯，是我呀，我是云卿——你难道不认得我了吗？”

那老王二劳拉住云卿，仔细地看了又看，这才张着一张满是胡茬的大嘴，呵呵笑道：“哎哟，原来真是小少爷呀！”又再三端详他，说，“哎呀，你长高了，也长壮了！”又抹了一把老泪，说，“你可回来了，你爷爷可想死你了！”忽然发现云卿身旁还有一位，就打问道，“你身边这位是——”

云卿趁便介绍了蔡三，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只说是他在汴京交结的好朋友，隐去蔡三出身不提。王二劳首先对蔡三表示了热烈欢迎，又眼神闪了闪，说王老太爷王老夫人好着呢。云卿一听爷爷奶奶没事，一颗心顿时放到肚子里来。任由老仆牵着他的手，一起朝王家大院走去。

回到王家大院，只见小径两旁，松柏森森夺人，凤竹殷殷凄冷。远远地，就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云卿脱口叫了一声“爷爷——”，就直冲了上去。走到近前，抱稳“爷爷”，才发现原来不是爷爷，竟是大伯，大伯老了，酷像爷爷。云卿这就有点尴尬了，又有点心酸，忙问道：“大伯，你怎么老成这样了？”王志强老泪纵横，一把把云卿搂在怀里，只叫了一声“儿呀！”就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王大老爷只顾和侄子抱头痛哭。直待二人哭的告一段落，蔡三才上前行礼，云卿忙把蔡三介绍给他大伯，两人这才一同扶着大伯向上房走去。

走进上房，云卿傻眼了：一张大炕，爷爷和奶奶一边躺着一个，瘫了！云卿走到爷爷身边，爷爷睁着浑浊的老眼，嘟哝道：“你谁呀？”云卿道：“我是你的小孙子云卿呀！”爷爷使劲想了想，无辜地问道：“云卿——云卿是谁？”云卿一时愣怔起来，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奶奶却听见了，顿时嚎啕大哭起来：“啊，啊——云卿，我想我孙子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大伯苦涩地笑了，说：“最近家里变故太多，两个老人家受不了打击，瘫倒了，认不得人了——”刚一回家，就见到这般凄凉情景，饶是云卿一向坚强，也由不得痛哭失声……大家彼此痛哭一场。

一会儿，云卿大娘也从后堂来到上房，云卿行礼见过。末了，云卿没见到自己爹娘，就问道：“我爹娘和哥哥姐姐们呢？”大伯王志强说：“你爹你娘还在老家。大魏村的地，因为兵变，失了好多，后来虽然要回来了一些，但还是被那些兵痞流民抢去了大半。你的哥哥们从军的从军，经商的经商，都不在家，目前老家只有你的二位嫂嫂和小侄子小侄女们；你姐姐们也都出嫁了。咸阳家里没人了，连老宅子都没了——”

大伯王志强说到这里，抹了一把老泪，长叹了一声，说道：“唉——”云卿忙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变故？”王志强瞅了瞅蔡三，云卿忙道：“蔡三是我的好朋友，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大伯直接说：“云卿，你一定要做官！”

云卿吃了一惊，说道：“大伯，你不是说当官的都是蛀虫禄蠹，是最要不得的吗？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呀？”

大伯说：“草民百姓，在这世道里，活得艰难呀！你知道，咱家历来经商务农，可是凭你再小心谨慎，总逃不出贪官们的欺压霸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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