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康复的刀刃
复健室在住院大楼的一层,拥有整面落地玻璃窗,视野开阔。阳光可以毫无阻碍地倾泻进来,将浅米色的地板和各式各样冰冷的康复器械晒得暖融融。窗外甚至能看到一小片精心打理的花园,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这里的环境,与KK园区那个阴暗、污秽、充满绝望的铁笼判若云泥。
但,太像了。
像得让苏晚每一次踏入这里,胃部都会下意识地痉挛一下。
这明亮的采光,这整洁的环境,这看似充满“生机”的绿色植物……一切都与那个伪装成天堂、实则是屠宰场的“阳光康复中心”有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神似。区别在于,那里的“美好”是精心布置的陷阱,为了麻痹猎物,方便“收割”;而这里,似乎是真实的、旨在治愈的。但这种认知上的区别,无法完全压制她生理和心理上被条件反射的恐惧和警惕。
她的物理治疗师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男性,名叫莱夫,来自北欧,身材高大,金发碧眼,说着一口略带口音但十分清晰的英语。他性格温和,极具耐心,总是穿着干净整洁的治疗师制服,脸上带着鼓励性的微笑——这专业和温和,也隐约让她想起索菲亚那伪装出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专业”面具。
“苏小姐,放轻松,我们慢慢来。”莱夫的声音很柔和,他示意苏晚扶住平行杠,“今天我们先尝试站立,感受一下左脚的承重。不要急,有任何不适立刻告诉我。”
苏晚点了点头,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更加用力地抓住冰凉的金属杠,仿佛那是救命稻草。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复健室,确认每一个角落,评估着潜在的“风险”。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带来的不是暖意,而是一种暴露在探照灯下的错觉。
她的右腿先站稳,然后,极其缓慢地,将一部分体重转移到受伤的左腿上。
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一股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便从脚踝处猛地炸开,沿着小腿的神经束一路窜上大脑皮层!痛楚如此清晰、如此熟悉,瞬间将她拉回到了那个暴雨倾盆的逃亡夜晚,排污口冰冷的台阶上,阿山那带着千钧之力砸下的铁棍……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那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逸出,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脸色褪得惨白。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死死抠住金属杠,指节泛出青白色。而在那剧痛的闪回之后,紧随其后的,是索菲亚穿着白大褂,站在“阳光康复中心”那间同样明亮的“检查室”里,用评估仪器触碰她身体时,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触感……
“停!很好,苏小姐,第一次尝试,这样已经很好了!”莱夫立刻上前一步,虚扶着她,语气充满安抚,“疼痛是正常的,你的韧带和骨骼需要重新适应。我们慢慢增加负重和时间,不能操之过急。”
苏晚大口喘着气,借着的力道,将体重完全移回右腿。左脚的疼痛稍缓,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酸胀和钝痛依旧顽固地盘踞在那里。莱夫的温和在她此刻敏感的精神滤网下,也带上了一丝可疑的色彩。她强迫自己理性分析:莱夫是陈警官安排的人,这里是真的医院。但“阳光康复中心”的经历,彻底摧毁了她对“白色环境”和“专业人士”的无条件信任。
她没有休息太久,甚至没等呼吸完全平复,便再次尝试将重心向左脚转移。这种急切,不仅源于复仇的渴望,也源于一种更深层的恐惧——她必须尽快证明这个环境是“安全”的,证明自己正在“变强”,才能对抗那种如影随形的、可能再次被欺骗、被掌控的寒意。
“苏小姐,不必这么着急……”莱夫微微蹙眉,出于专业本能提醒道。
苏晚仿佛没有听见。疼痛再次如约而至,像烧红的铁钎刺入脚踝。她死死咬着下唇,脑海中闪过的不仅是阮氏梅的冷笑和阿山的狞恶,更有索菲亚在她“同意”治疗书上签字时,那看似温和实则掌控一切的微笑。 这画面像一剂混合着恨意与恐惧的强效兴奋剂,注入她疲惫的神经。
不能停!不能软弱!不能再给任何“索菲亚”可乘之机!
她在心里对自己嘶吼。这点痛,比起铁棍砸碎骨头的那一刻,算什么?比起在索菲亚的“康复中心”里等待被“拆解”的恐惧,又算什么?
汗水开始从她的鬓角滑落,浸湿了病号服的领口。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站立,开始尝试在平行杠的辅助下,极其缓慢地移动左脚。
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脚掌接触地面的瞬间,承重带来的压力变化让受损的关节和软组织发出无声的抗议,剧痛如同潮水。她的身体因为疼痛和用力而微微颤抖,背后的病号服很快被汗水洇湿。每一次肌肉的紧绷和放松,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阳光康复中心”接受那些所谓“放松治疗”和“机能测试”时的感觉,那时她以为自己走向康复,实则一步步走向手术台。
莱夫站在一旁,脸上的温和渐渐被一种混合着惊讶、担忧和敬佩的情绪取代。他敏锐地察觉到,苏晚的急切背后,似乎不仅仅是想要恢复行走能力那么简单,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是在与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搏斗的决绝。
“苏小姐,你的意志力令人惊叹,但康复需要遵循科学规律。过度训练可能导致二次损伤,反而会延长康复周期。”莱夫尝试用更专业的理由劝阻她。
苏晚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起被汗水和碎发黏湿的脸,看向莱夫。她的眼神锐利而清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声音因忍痛而沙哑:“莱夫先生,谢谢。但我……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她必须快,快一点摆脱这具身体的桎梏,快一点拥有足够的力量和清醒的头脑,去应对可能存在的、披着任何伪装的危险。
她说的“时间”,莱夫理解为她想尽快恢复正常行走的能力。但只有苏晚自己知道,这“时间”背后,是亟待清算的血债,是必须摧毁的罪恶世界,更是她对自己可能再次陷入那种“美好陷阱”的深刻恐惧。这具残破的身体,是她唯一的武器和堡垒,她必须尽快让它重新变得“可用”和“可靠”。
接下来的几天,复健室成了苏晚的炼狱,也是她的演武场,更是她与内心阴影搏斗的角力场。
她不再仅仅被动接受莱夫的安排,而是开始主动询问,甚至“讨价还价”。这种主动,既是对自身康复进程的掌控欲体现,也是一种变相的试探——试探莱夫的专业底线,试探这个环境的真实规则。
“莱夫先生,这个动作对脚踝侧面韧带拉伸的强度够吗?是否可以增加一组?”
“如果我想尽快恢复基本的行走耐力,除了这些器械,我还可以做什么?”
“这种疼痛属于正常范围吗?它的生理机制是什么?是神经痛还是软组织痛?”
她的问题专业、精准,带着一种超越普通患者的、近乎偏执的求知欲。莱夫起初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意识到,苏晚并非无理取闹,她是在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智,剖析着自己的伤痛,试图理解和掌控它,仿佛要通过彻底了解这个“机器”的每一个零件和原理,来确保它不会再被外人轻易“拆卸”。
他开始更详细地为她解释每一步训练的原理、目标肌肉群、以及可能的风险。他发现,当苏晚理解了某个动作背后的“为什么”之后,她的配合度会更高,忍耐力也会变得更强。痛苦对她而言,似乎变成了一种可以量化的、需要被克服的“数据”,而这种“量化”和“掌控感”,似乎能给她带来某种程度的安全感。
这种变化,自然也落入了偶尔会来复健室外“偶然”经过的陈警官眼中。
他通常不会进来打扰,只是隔着玻璃窗驻足片刻,看着里面那个瘦弱却倔强的身影,如何在汗水和痛苦中一次次挑战自己的极限。他看到苏晚因为一个失败的平衡而踉跄跌倒,莱夫连忙去扶,她却摆摆手,自己撑着杠子,咬着牙,一点点重新站起来,眼神里的火焰不曾熄灭半分,但那火焰深处,似乎总有一丝难以磨灭的警惕在闪烁。
陈警官的嘴角,有时会几不可察地微微牵动一下,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种看到利刃正在复杂环境下被淬炼、磨砺时的凝重认可。
这天下午,苏晚在进行一组难度较高的平衡训练。她需要单脚(主要是受伤的左脚)站在一个柔软的不稳定平面上,保持身体平衡。
这几乎是对她脚踝稳定性的终极考验。每一次微小的晃动,都会引发脚踝深处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失控感。她一次次失败,从垫子上滑下来,又一次次沉默地重新站上去。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她的下巴滴落。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交替闪回着炼狱般的画面:
阿山挥舞铁棍的狞恶面孔;
阮氏梅猩红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
林薇冷漠的背影;
索菲亚在“阳光康复中心”那间明亮的房间里,对她说“你的贡献将会被铭记”时,那温柔而残酷的微笑……
这些画面,尤其是来自“阳光康复中心”的记忆,如同最阴险的毒针,刺入她最深的恐惧。身体的剧痛与精神的折磨,特别是那种对“被伪装的美好所欺骗”的后怕,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就在她又一次因为剧痛和脑海中的幻象而身体剧烈摇晃,即将再次失败时,陈警官推门走了进来。他没有看苏晚,而是径直走向莱夫,用正常的音量交谈了几句,询问了一下苏晚近期的康复进展。
这短暂的中断,像一根救命稻草,将苏晚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她趁机大口喘息,努力将那些黑暗的画面,尤其是索菲亚的影子,从脑海中驱逐出去。陈警官的出现,像一种无声的确认,确认了这个环境与“那里”是不同的,确认了她此刻的真实处境。
陈警官和莱夫说完话,这才仿佛刚看到苏晚一样,目光平静地扫过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便转身离开了。整个过程自然无比。
但苏晚却清晰地感觉到,陈警官的出现并非偶然。他像一台精准的监控仪和稳定器,在她即将被自身压力、痛苦记忆以及“阳光康复中心”遗留的恐惧吞噬时,用这种不露声色的方式,给了她一个现实的安全支点。
她重新站上平衡垫,这一次,脑海中不再全是那些狰狞的面孔和索菲亚的假面,而是陈警官那沉稳的眼神,是他那句“祖国接你来了”,是父母那句滚烫的“我们等你回家”。
疼痛依旧,环境依旧与“那里”有几分相似,但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在她心底沉淀下来——那是区分真实与伪装的界限,是即使身处似曾相识的“阳光”下,也要握紧手中“刀刃”的决心。
训练结束后,苏晚几乎虚脱。莱夫帮她进行放松和冰敷时,看着她肿痛的脚踝,忍不住再次劝道:“苏,你真的需要给自己一点休息的时间。身体不是机器。”
苏晚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任由冰袋那刺骨的凉意渗透皮肤,暂时麻痹那火烧火燎的痛楚。她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问道:“莱夫先生,您了解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吗?它的典型症状,除了闪回、噩梦、警觉,还有哪些?最有效的心理干预方法是什么?” 她需要了解这些,不仅是为了疗愈,更是为了识破可能存在的、利用这些心理弱点进行的操控。
莱夫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看向苏晚,她依旧闭着眼,神情平静,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普通的医学问题。
“我……了解一些基础知识。”马克谨慎地回答,“典型的PTSD症状确实包括你提到的这些,还可能伴有情绪麻木、回避相关情境、认知和情绪的负面改变等等。至于心理干预,方法有很多,比如认知行为疗法、眼动脱敏与再加工……”
他尽量用通俗的语言解释着。
苏晚认真地听着,偶尔会追问一两个细节,比如“暴露疗法”的具体操作和风险,比如药物干预的利弊。她的问题条理清晰,指向明确。莱夫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个年轻的女孩,不仅在用近乎残忍的方式锤炼自己的身体,更在以一种超乎常理的冷静,试图解剖自己的心理创伤,仿佛要在自己心里也安装一套预警系统,防范任何形式的精神入侵和欺骗。
苏晚没有解释。她只是在全方位地武装自己。她深知,未来的路布满荆棘,她要面对的敌人,不仅凶残,而且狡猾,善于利用人心的弱点和环境的伪装。她不能只做一个拥有复仇怒火的受害者,她必须变得更强——身体更强韧,头脑更清醒,内心更“免疫”。了解创伤,了解心理的运作机制,或许能帮助她更好地控制那些随时可能反噬的负面情绪,更好地识破和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更高明的心理陷阱和伪装。
当天的复健结束时,夕阳的余晖将复健室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苏晚在莱夫的搀扶下,拖着依旧疼痛难忍的左腿,一步步向门口挪去。每一步都伴随着撕裂般的痛楚,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
路过那面巨大的落地镜时,她无意中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额角和脸颊,病号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而脆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泪光,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如同寒冰覆盖下燃烧着烈焰的坚定,以及一丝穿越过最精致谎言后留下的、永不松懈的警觉。
她看到镜中的自己,然后下意识的,缓缓地、坚定地握成了拳头。
身体的疼痛是真实的,记忆的阴影是沉重的,对“阳光”的警惕是刻骨的。
但每一次疼痛,都像是在她复仇的刀刃上淬一次火。
每一次在相似环境中的挣扎与坚守,都像是在为她破碎的灵魂注入一丝辨别真伪、抵御蛊惑的抗体。
康复之路,漫长而痛苦。但对她而言,这早已不再仅仅是身体的修复,更是一场面向所有黑暗——无论是赤裸的暴力,还是伪装的“关怀”——的、决绝的磨刀。她知道,当这把刀磨得足够锋利、足够坚韧之时,便是她斩断一切梦魇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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