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一次“狩猎”

病房里的日子，是用透明的点滴瓶和窗外缓慢移动的云彩来丈量的。

苏晚觉得自己像一件被精心修复的、布满裂痕的古董瓷器。医生和护士们手法专业，动作轻柔，用药水、营养液和温和的话语，一点点黏合她破碎的身体和几近崩溃的精神。身体上的伤口在愈合，肋骨处的剧痛变成了钝痛，脚踝那毁灭性的疼痛也沉淀为一种持续不断的、阴沉的背景噪音，提醒着她那无法逆转的损伤。但心里的那些裂痕，那些被恐惧、背叛和绝望撕开的深渊，却依旧张着黑黢黢的口子，随时可能将她吞噬。

她吃得很少，睡得更少。夜晚是最大的敌人。黑暗中，任何细微的声响——空调出风的嗡鸣、走廊尽头依稀的脚步声、甚至她自己心跳的鼓动——都能在瞬间扭曲变形，化作铁棍破风的呼啸、阮氏梅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脆响，或是林薇在她耳边那句冰冷的宣判。她常常在深夜惊醒，浑身冷汗，心脏狂跳，需要打开床头灯，确认自己身处这片纯白、安静、充满消毒水气味的安全区，才能勉强重新拼凑起理智，一点点熬到天色微明。

陈警官和李医生每天都会来。李医生的谈话像一种温和的理疗，引导她去触碰，却又不过度刺激那些敏感的创口。她开始学习一些简单的呼吸技巧，如何在恐慌袭来时稳住自己，如何区分“记忆中的危险”和“现实中的安全”。这个过程艰难而反复，像在刀尖上学习行走。

而陈警官的来访，则带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他从不空手，有时会带一摞看似普通的杂志，里面夹着几页经过处理的、关于东南亚地理或城市风貌的图片；有时会用病房里的电视机，播放一些无关紧要的国际新闻，但会刻意停留在某些边境城镇或特定行业的报道上几分钟。他的谈话也总是围绕着“那个地方”展开，但角度微妙地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只是引导她回忆痛苦，而是开始询问一些更具体、更“技术性”的细节。

“苏晚，你上次提到，那个嚼槟榔的瘦高个，他说话的口音，除了含糊，有没有特别一点的词汇？或者他穿的花衬衫，具体是什么图案，还记得吗？”

“看守波刚提到鳄鱼时，旁边还有谁？他们当时在做什么？修理东西？还是在偷懒？”

他的问题，像手术刀，精准地剥离着情绪的血肉，直指信息的骨骼。起初，苏晚感到抗拒和疲惫，回忆本身就是一种酷刑。但渐渐地，一种微妙的变化在她内心发生。当她努力去回忆瘦高个花衬衫上那俗艳的、扭曲的棕榈树图案时，当她努力分辨波刚说话时旁边那个守卫手里拿的是扳手还是钳子时……那纯粹的、淹没一切的恐惧，似乎被暂时推开了一点点。一种陌生的、冰冷的专注力，开始占据上风。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恐惧的羔羊，她在……提供“情报”。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陈警官来了，手里没拿杂志，也没开电视。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技术人员，戴着黑框眼镜，气质沉稳，手里提着一个银灰色的、看起来异常坚固的保密手提箱。

“苏晚，今天感觉怎么样？”陈警官的问候一如既往的平稳。

苏晚靠在床头，点了点头，没说话。她的目光落在那个手提箱上，直觉告诉她，今天不一样。

陈警官对技术人员点了点头。后者立刻行动起来，他拉上病房的窗帘，阻隔了外面过于明媚的阳光，让房间陷入一种适合屏幕观看的柔和光线。然后，他打开手提箱，里面不是复杂的仪器，而是一台经过特殊改装、线条硬朗的笔记本电脑，以及几个小巧的、看不出用途的加密通信设备。

技术人员动作娴熟地连接设备，开机，输入一连串复杂的密码。屏幕亮起，显示的并非Windows界面，而是一个极其简洁、背景深蓝、只有几个加密图标和输入框的特定系统界面。

“这位是‘键盘’，”陈警官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技术人员，用的是代号，“今天，我们想请你协助确认一些信息。”

“键盘”推了推眼镜，对着苏晚露出一个短暂而专业的微笑，随即目光便回到了屏幕上，手指开始在特制的静音键盘上飞快敲击，发出轻微而密集的嗒嗒声，像雨点敲打在某种坚硬的物体上。

陈警官拉过一把椅子，在病床旁坐下，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基于你之前提供的，关于那个在机场接你们的瘦高个——‘嚼槟榔、口音重、眼神猥琐’等特征，我们的技术团队，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筛查。”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公事，但话语里的内容却让苏晚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一些。

“键盘”配合着陈警官的话语，在屏幕上调出了几张经过处理的、有些模糊的边境口岸监控截图。截图聚焦在不同的人脸上，肤色各异，神情麻木或警惕，背景是混乱的集市、尘土飞扬的公路检查站。

“我们整合了过去一年内，泰缅、柬缅边境主要口岸，以及部分‘三不管’地带集市和交通枢纽的公开及非公开监控数据。”“键盘”的声音和他敲击键盘的节奏一样，平稳而毫无波澜，带着一种技术宅特有的专注，“利用你提供的特征，结合人脸识别和行为模式分析，进行了交叉比对和筛选。”

屏幕上开始快速闪过一张张人脸，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只有一些模糊的色块和轮廓。苏晚看得有些眼花。

“考虑到目标的活动范围和职业特性，”“键盘”继续解释，像是在做技术汇报，“我们优先筛选了那些有偷渡、走私、小额毒品交易或组织非法入境等轻微前科，且体貌特征与你描述相符的人员。”

屏幕定格了。上面并排出现了六张男性的正面或侧面照片，明显是官方存档的拘留照或监控抓拍。他们肤色黝黑，面相大多带着底层混混特有的那种彪悍和油滑。

“这是初步筛选出的六个可能性较高的对象。”陈警官说道，目光落在苏晚脸上，“我们需要你辨认一下。”

苏晚的心跳骤然加快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那块冰冷的屏幕。目光从第一张脸扫过——一个眼神凶狠、脸上有疤的壮汉，不是他。第二张，一个獐头鼠目、看起来唯唯诺诺的矮个子，也不是。

她的目光停留在第三张照片上。

照片上的男人瘦削，颧骨很高，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背心，能看见锁骨的形状。他的头发油腻地贴在头皮上，眼神飘忽，嘴角自然向下撇着，带着一种流里流气的猥琐。虽然照片是静态的，但苏晚几乎能立刻回忆起他那嚼着槟榔、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样子，能闻到那股混合着烟草和槟榔怪味的、令人作呕的气息，能感受到他黏在自己身上那令人极度不适的、打量货物般的目光。

机场那股混合着燥热、香料和绝望的气息，仿佛瞬间穿透了病房的层层过滤，再次将她包裹。那个瘦高的身影，那个伸手要来抓她行李的动作，那个看着林薇塞钱给黑狼时谄媚又贪婪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高清影像般在脑海里闪回。

就是他！

那个在金边机场，用他那肮脏的手几乎触碰到她行李的瘦高个！那个看着林薇实施背叛时，脸上带着猥琐看客笑容的帮凶！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喉咙发紧。她死死咬住下唇，抑制住干呕的冲动。仇恨像冰冷的火焰，瞬间窜起，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确认的答案。

但就在这一瞬间，李医生教她的呼吸法下意识地起了作用。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用力地吐出。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硬生生压了回去。

她不能失控。至少，不能在这里失控。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像淬了冰的针，牢牢钉在第三张照片上。房间里只剩下“键盘”偶尔敲击键盘的细微声响，和陈警官平稳的呼吸声。他们都屏息等待着。

几秒钟的死寂。苏晚的指尖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帮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明。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陈警官。她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稳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她的声音因为压抑着巨大的情绪而显得有些嘶哑、干涩，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安静的病房里：

“是他。”

没有多余的描述，没有情绪的宣泄，只有这两个字，一个确认。

陈警官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了一丝什么。那不是惊讶，也不是喜悦，更像是一种……确认和赞许。他对苏晚在这种状态下表现出来的冷静和精准，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确认目标三号。”“键盘”立刻记录，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刚才确认的不是一个仇敌，只是一个数据点。他在电脑上操作了几下，关于“目标三号”的更多信息被调取出来。

“绰号‘槟榔仔’，”陈警官看着屏幕上滚动的信息，  汇总给苏晚听，“长期活跃在泰缅边境，负责一些接应、跑腿的低级工作，有多次偷渡和组织非法入境记录，是KK园区外围一个不起眼的马仔。”他顿了顿，补充道，“目前掌握的情报显示，他最近应该在泰國清萊府靠近边境的一个小镇上活动。”

苏晚静静地听着，那个模糊的、只存在于她痛苦记忆中的恶魔，此刻被赋予了代号、活动范围和犯罪履历。他从一个抽象的恐惧符号，变成了一个可以被定位、被分析、甚至……被处理的具体目标。

这种感觉非常奇异。仇恨并未消失，恐惧也依旧蛰伏在心底，但在这之上，滋生出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种冰冷的、近乎于掌控感的东西。

“我们会对‘槟榔仔’进行持续监控，寻找合适的时机。”陈警官合上了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动作不疾不徐，“他不会消失的。”

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

技术人员“键盘”开始利落地收拾设备，很快，那个银灰色的手提箱再次合拢，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对着苏晚和陈警官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

房间里又只剩下苏晚和陈警官两人。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陈警官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苏晚，她的额角因为刚才的紧绷而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比之前更苍白了一些，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亮，是一种燃烧着冰冷火焰的光。

“你做得很好，苏晚。”陈警官再次说道，这次，他的语气里那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似乎多了一分，“每一次确认，都是在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稍稍拉开一点窗帘，让更多的阳光涌进来。

“好好休息。”他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病房门轻轻合上。

苏晚独自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她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掌心是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脑海里，是“槟榔仔”那张猥琐的脸，是陈警官平静无波的声音，是“键盘”敲击键盘的嗒嗒声，是“确认目标三号”那句冰冷的宣告。

第一次“狩猎”。

目标已确认。

她缓缓地、缓缓地握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胸腔里，那颗被冰封了太久的心脏，似乎在这一刻，伴随着一种混合着痛楚、仇恨和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力量感，沉重地、一下一下地，搏动起来。

窗外，阳光正好，天空湛蓝。但在那片和平的景象之下，一场无声的、由数据和记忆驱动的追猎，已经悄然开始。而她，苏晚，不再是单纯的猎物，她成为了这场狩猎中，最不可或缺的……那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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