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破碎的拼图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苏晚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她没有尖叫着坐起,只是猛地睁大眼睛,身体僵硬如铁,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前依然是那片昏暗的铁笼,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血腥与污物的恶臭,耳中回荡着阿山铁棍砸下的风声和骨头碎裂的闷响。
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黏腻地贴在背上。她急促地喘息着,像一条搁浅的鱼,视线在黑暗中惊恐地逡巡,直到落在床尾那个安静的身影上。
值夜的女警靠在椅背上,头微微低着,似乎在小憩。但苏晚细微的抽气声刚响起,她便立刻抬起头,眼神清明,没有丝毫睡意。她没有开刺眼的大灯,只是借着走廊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轻声开口,声音带着夜色的沙哑和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
“做噩梦了?”
苏晚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头,手指紧紧攥着被单,指节泛白。
女警没有多问,也没有试图靠近给她一个可能引发恐慌的拥抱。她只是站起身,动作轻缓地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苏晚手边。
“喝点水。慢慢呼吸,对,吸气……呼气……这里很安全,只有我和你。”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锚一样,定住了苏晚即将被噩梦漩涡卷走的意识。苏晚颤抖着手接过水杯,小口啜饮着微凉的水,努力模仿着女警的呼吸节奏。黑暗中,女警就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直到苏晚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重新滑入被子里。
“睡吧,我就在这儿。”女警说完,重新坐回床尾的椅子上,保持着安静的守望。
苏晚闭上眼睛,虽然恐惧的余悸仍在血管里流淌,但女警的存在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无边的黑暗隔绝在外少许。后半夜,她断断续续地睡去,虽然依旧不安稳,但至少没有再坠入那个彻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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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很好。
金灿灿地透过病房那扇宽大明亮的窗户泼洒进来,在地板上烙下暖融融的方块,空气里浮动的微尘都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外面隐约传来鸟鸣,清脆的,属于另一个和平世界的声响。
苏晚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看着那片阳光,却只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缠绕着她刚刚恢复些许知觉的四肢。这里的墙壁太白了,白得刺眼,白得空旷,不像那个铁笼,黑暗粘稠得能拧出水来。这里的空气也太干净,只有消毒水清冽的气味,一丝不苟地掩盖掉所有污秽和血腥的痕迹。一切都太正确,太井然有序,反而让她无所适从。最主要的是,这份过分的安静,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伪装成天堂的“阳光康复中心”,心底潜藏的不安悄然滋生。
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只是滑轨细微的“咔哒”声。苏晚却像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肩膀猛地一缩,视线瞬间从窗外收回,警惕地投向门口。
进来的是陈警官和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温和沉静的女性。陈警官穿着便服,深色的夹克让他显得沉稳干练,他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不像办案,倒像是来探病或谈心的友人。那位女性则穿着素雅的浅灰色套装,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眼神通透而包容,手里只拿着一个轻薄的电子记录板。
“苏晚,感觉好些了吗?”陈警官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平稳,他停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贸然靠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们通过官方渠道,已经联系上了你在国内的父母。”
苏晚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像灰烬中骤然跳起的火星。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死死地盯着陈警官。
“我们告知他们,你在境外遇到了一些麻烦,但目前已被找到,人身安全,正在接受必要的医疗救助。”陈警官的措辞谨慎而准确,“他们非常激动,也非常想念你。我们承诺,一旦你的身体状况稳定,符合长途飞行的条件,会第一时间安排你回家。”
“回家……”苏晚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第一次理解它们的含义。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歇斯底里的崩溃,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河流,冲刷着她苍白的面颊。她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捂住脸。这是获救后,她第一次听到关于“未来”的、确切的、带着温度的消息。那个遥远的、几乎不敢触碰的词汇——“家”,此刻像一座灯塔,在迷雾重重的海平面上亮起了微弱却坚定的光。
等苏晚情绪稍微平复,陈警官才介绍身边的女士:“这位是李医生,过来看看你。”
李医生微笑着上前一步,距离恰到好处,不会让人感到压迫,声音柔和得像清晨的薄雾:“苏晚你好,我是李曼,心理医生。你刚经历了很多,我只是来陪你聊聊,如果你觉得累了,或者不想说,随时可以告诉我,好吗?”
苏晚抿紧嘴唇,目光在李医生脸上停留了几秒,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放在雪白被子上的双手。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是护士昨天帮她弄的,但指缘处还残留着一些难以洗净的细微污迹和破损,提醒着她那并非梦境。她轻轻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李医生没有急着坐下,而是先环顾了一下病房,走到窗边,将百叶窗的角度调整了一下,让阳光不至于直射到苏晚的眼睛,然后又去饮水机旁倒了杯温水,放在苏晚床头的柜子上,触手可及。这一系列自然又体贴的动作,像无声的语言,慢慢稀释着房间里紧绷的空气。
“这里的环境还习惯吗?晚上睡得着吗?”李医生拉过一把椅子,在床尾侧面坐下,这个角度不会形成正面对峙的压力。
苏晚沉默着,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抵抗。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几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太安静了。”
是的,太安静了。没有守卫粗鲁的呵斥,没有受害者压抑的啜泣,没有铁棍敲击肉体的闷响,也没有老鼠在黑暗中窸窣爬过的声音。这种死寂,有时比喧嚣更让她心悸,因为它放大了她脑海里的回声。
李医生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从极度紧张的环境突然进入绝对安静的环境,确实需要时间适应。这很正常。”她顿了顿,观察着苏晚的反应,然后开始进行一些非常初步的、非侵入性的询问。问题很分散,有时是关于身体的感觉,有时是关于眼前的物品颜色,有时甚至会问到她记忆中某种食物的味道。
苏晚的回答起初极其简短、破碎,像是从紧闭的牙关里勉强挤出来的。她的视线常常没有焦点,飘忽不定,手指反复绞着被角。陈警官始终安静地站在稍远的位置,像一个沉默的背景板,但他专注的眼神表明他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李医生的声音一直很平稳,带着一种专业的引导性。她让苏晚尝试描述此刻阳光照在手上的温度,让她回忆童年时某个无忧无虑的夏日午后空气里的味道……这些看似无关的问题,像一把小巧的钥匙,在不触发强烈防御的情况下,轻轻叩击着那扇紧闭的心门。
过程缓慢得令人煎熬。有时,苏晚会突然卡住,呼吸变得急促,眼神里闪过清晰的恐惧,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存在于这个房间的东西。有一次,走廊外传来推车经过的轮子声,那“咕噜咕噜”的声响,让她猛地一颤,身体瞬间僵硬,瞳孔收缩,像是又听到了在园区里拖着什么重物的声音。
李医生立刻停止了提问,只是用平稳的语调重复着:“没事的,苏晚,你现在很安全,这里只有我们。听到的声音只是医院里正常的工作。”她没有试图触碰苏晚,只是用声音和存在给予安抚。
陈警官在此期间,除了偶尔喝一口自己带进来的水,几乎没有移动过。他的耐心像深海,无声地承载着这一切。他看着苏晚在记忆的碎片里挣扎,看着她因微不足道的声响而惊惧,那双经历过风浪的眼睛里,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耐或怜悯,只有一种沉静的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李医生温和而专业的引导下,苏晚紧绷的神经似乎稍微松弛了一毫米。她不再那么频繁地绞扭手指,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
这时,陈警官才极其缓慢地、不引人注意地向前挪了半步,他手中的笔记本依然合着。“苏晚,”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带上了一丝更明确的导向性,“如果你觉得可以,我们能不能试着……回想一下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他没有说“KK园区”,没有说“炼狱”,也没有用任何带有强烈情绪色彩的词汇。只是一个中性的指代。
苏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绷紧了一些,但这次,她没有立刻陷入恐慌。她抬起眼,看向陈警官,眼神复杂,混杂着恐惧、仇恨,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想要倾诉什么的冲动。她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
“不着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点一滴都可以。”陈警官的声音像锚,稳定着她即将漂向恐怖回忆的思绪,“比如,你醒过来时,最先看到的是什么?”
“……笼子。”苏晚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铁的……很粗……锈了……很多……人挤在一起……”她的描述断断续续,词汇贫乏,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很好。笼子大概有多大?在什么位置?”陈警官引导着,同时翻开了笔记本,但没有立刻记录,只是拿着笔,做出准备的姿态,避免给苏晚造成被审讯笔录的压力。
苏晚闭上眼睛,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在对抗着巨大的痛苦和不适。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很……大……像个……兽笼……在……一个很大的……房间角落里……旁边……有……”
她停下来,呼吸又有些急促。
“旁边有什么?”陈警官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味道……”苏晚的声音更低了,“……臭……腐烂……屎尿……还有……血……”她的脸色开始发白。
“除了味道,能看到旁边有什么吗?比如,墙壁?窗户?”陈警官巧妙地将她从感官记忆中拉出来,导向更具体的地理信息。
“……墙……黑的……湿的……窗……很高……很小……有铁条……”苏晚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子上划动,仿佛在勾勒那些景象。
陈警官看准时机,将笔记本和笔递了过去,动作轻缓得像是在传递一件易碎品。“能……试着画一下吗?就画你记得的,笼子,墙,窗,随便什么都可以。”
苏晚盯着那本笔记本和笔,眼神里充满了抗拒,仿佛那不是书写的工具,而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她的手指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陈警官没有催促,只是举着,耐心地等待着。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声响。李医生也保持着沉默,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苏晚终于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伸出手,接过了笔和本子。笔杆冰冷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
她翻开空白的一页,笔尖悬在纸面上方,颤抖着,久久无法落下。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沉重而艰难。终于,笔尖触碰到了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画下的第一笔,是一条歪歪扭扭、带着颤抖锯齿的长线,代表远处那面潮湿的墙壁。然后是几条垂直的、更加粗重扭曲的线条,代表着铁笼的栏杆。画栏杆的时候,她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笔尖几乎要戳破纸背。每一个线条的勾勒,都仿佛在消耗她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画出了笼子的大致轮廓,在角落标出那个高墙上小小的、带着密集铁条的透气窗。她犹豫着,在笼子外某个方向,画了一个不规则的方块,旁边写上“阮”字,笔迹歪斜——那是阮氏梅出现的方向,她的“办公室”或者说指挥所。接着,她又画了几条曲折的、带着箭头的线,表示守卫的大致巡逻路线。最后,她的笔在笼子另一侧的边缘停顿了很久,最终,画下了一个向下的、被杂物半掩的箭头,旁边用力地、几乎刻破纸张地写下三个字:“排污口”。
当那个代表着绝望中唯一生路的符号出现在纸上时,她的手臂彻底脱力,笔从颤抖的手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床单上。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向后瘫靠在枕头上,胸口剧烈起伏,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不是在画画,而是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
陈警官默默拾起掉落的笔,合上笔记本。他没有立刻去看那幅草图,而是先看向苏晚,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柔和:“很好。苏晚,你做得非常好。”
他停顿了一下,给她平复的时间,才继续用平稳的语调引导:“那么,在那里,你见到过哪些……比较特别的人?”
这个问题,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激起了更深、更黑暗的涟漪。
苏晚的呼吸尚未平复,听到这个问题,她猛地睁开眼睛,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刻骨的恐惧和仇恨。
“……阮氏梅……”她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女的……高跟鞋……红的……衣服……很贵……样子……好看……但眼睛……毒蛇……看我们……像看东西……”她的描述带上了强烈的主观色彩,词汇也变得丰富起来,因为那是刻入灵魂的烙印。
“她身边呢?”陈警官追问。
“……阿山……”提到这个名字,苏晚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捂向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左脚踝,声音里带上了泣音,“……很高……很壮……胳膊……比我腿粗……手里……总是拿着铁棍……黑的……上面有……血……”
她的语速加快,变得混乱,画面感却无比清晰地扑面而来:“……他打我……跑……抓我回来……脚……我的脚……”她说不下去了,那个被刻意遗忘的、粉碎性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她,她仿佛又听到了自己脚踝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感受到了铁棍砸下时那毁灭性的力量。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不是啜泣,而是无声地、汹涌地流淌。
陈警官静静地听着,看着。当苏晚提到阿山和她的脚踝时,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在苏晚和李医生都看不到的角度,猛地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虬结的青筋跳动了一下,显示出他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然而,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等到苏晚的情绪宣泄稍稍缓和,他才用那稳定得近乎残酷的语调开口:
“很好。这些信息,非常宝贵。”
他没有说空洞的安慰话,而是肯定她提供信息的行为本身。
苏晚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中,没有注意到陈警官那一瞬间的身体反应。但站在侧后方的李医生,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紧握的拳头。
“……还有……”苏晚吸着气,努力平复自己,继续用破碎的语言描述着,“……黑狼……光头……脖子……很粗的链子……机场……他给我……打针……”“……瘦子……花衣服……嚼……红色的……口水……很恶心……”“……波刚……喜欢说话……吓唬人……说外面……有鳄鱼……”
她像个努力拼凑恐怖图景的孩子,将这些零碎的人物特征、行为片段,一点一点地往外掏。
陈警官不再提问,只是偶尔在她停顿时,用一个简单的“嗯”或者轻微的点头表示他在听。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苏晚脸上,观察着她的情绪变化,只有在记录关键信息时,才会迅速在本子上写下几个符号。当苏晚提到波刚和“鳄鱼”时,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这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职业性的警觉和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归于沉默,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歪倒在枕头上,像是耗尽了所有能量。
陈警官知道今天的“工作”必须结束了。他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对李医生微微颔首。
李医生上前,轻声对苏晚说:“苏晚,你累了,需要休息。我们下次再聊。你做得真的很棒。”
苏晚没有任何反应。
陈警官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病床上、脆弱却完成了一次重要“拼图”的女孩,然后转身,和李医生一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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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上,阳光明亮。陈警官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手中的笔记本。
李医生站在他身边,轻声说:“典型的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她的认知功能和意志力,确实惊人。尤其是在提到‘回家’之后,她的配合度明显有了一个支撑点。”
陈警官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眼神深邃。他缓缓松开了那只一直下意识紧握的右手,掌心是几道清晰的指甲印痕。
“她记住的,不仅仅是痛苦和恐惧。”陈警官的声音很低,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她还记住了地形,人物的特征和习惯,记住了那些看似无用的细节……甚至,她记住了敌人无意中透露的‘信息’。”他脑海中闪过“波刚”、“鳄鱼”、“排污口”这些碎片。
“这不是简单的记忆,”他转过头,看向李医生,眼神锐利,“这是求生本能驱动下的情报搜集。‘回家’给了她一个未来的盼头,而我们现在做的,是给她一个理清过去、并赋予其价值的途径。”
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那本笔记本。
“这里面,装着的不仅是控诉,更是一座等待被激活的武器库。而我们,”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要做的,就是帮她把这些破碎的拼图,变成扫清障碍、送她回家的弹药。”
李医生看着他眼中燃起的、冰冷而坚定的火焰,沉默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病房内,苏晚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窗外的阳光移动着,将她笼罩其中。极度的疲惫感如潮水般退去后,一种奇异的清明,反而在她脑海中缓缓升起。
那些刚刚被强行拽出、赤裸摊开在阳光下的记忆碎片,不再仅仅是让她战栗的梦魇。当它们被陈述、被记录、被赋予“线索”的意义时,某种转变悄然发生。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但另一种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正从恐惧的废墟中破土而出——那是被残酷现实磨砺出的理智,是求生本能淬炼出的观察力,是深植于骨髓、不曾泯灭的智慧的火种。
她回忆起阮氏梅看似随意拨弄首饰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算计;回忆起阿山挥舞铁棍时,那近乎仪式般的、对特定目标的残忍;回忆起波刚炫耀“鳄鱼”时,那夸张语气下隐藏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回忆起谭少尉、萨姆、纳拉特上校……那些名字曾代表着权威与安全,却成了她通往地狱的引路人。他们为了钱,可以毫不犹豫地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送上解剖台;回忆起那个让人瑟瑟发抖的索菲亚,她不是医生,是披着白袍的刽子手!她指尖的冰冷,刀锋划开皮肤时的触感,那种被当作实验品慢慢拆解的恐惧……这些细节,在当时恐怖的环境下,只是模糊的印象,此刻却像散落的珠子,被“复仇”与“清算”这根无形的线缓缓串起。
陈警官说得对。这些不仅仅是痛苦的回忆,更是武器。而她自己,并非只是等待拯救的受害者,更是这些武器的铸造者,乃至……未来的使用者。
“回家”是温暖的目标,但仅仅回家还不够。那片笼罩着她和无数人的黑暗,必须被驱散。那些施加痛苦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一股微弱却坚定的力量,开始在她虚弱的身体里流动。她慢慢睁开眼睛,视线落在窗外明净的天空上,眼神不再仅仅是空洞和恐惧,更添了一丝冷静的筹谋。她知道,从她拿起笔画出那张草图的那一刻起,清算,就已经开始了。而她,将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头脑,一步步,将那些碎片,拼成指向敌人心脏的利刃。
拼图刚刚开始,执棋者,不再只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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