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漫长等待

等待的时光被拉得无比纤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钝刀在心脏最柔软处缓慢地研磨。

“突破”、“溃退”的如惊雷般消息传来后，战地医院便陷入了一种更为奇特的氛围——胜利的微光明明已经刺破阴云，可随之而来的，并非预想中的欢腾与松懈，反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焦灼的悬置。

伤员依旧源源不断，如同决堤后久久难以平息的余波。只是，伤员的构成和带来的信息碎片，悄然发生着变化。

从前线抬下来的，不再仅仅是防御战中受创的躯体，更多的是在追击、在巷战、在清理顽固据点时付出的新代价。伤势往往更加复杂，混着硝烟、泥土与近身搏斗的痕迹。

而关于战况的消息，却变得愈发模糊、矛盾，且总伴随着令人心悸的“但是”。

“鬼子溃退了……但还在零星抵抗，冷枪冷炮不断……”

“我们拿下了黑石镇……可镇子里打成了筛子，逐屋争夺……”

“季司令截住了他们一部分……但板垣的主力似乎想从北面河谷突围……”

“火力……鬼子的重炮哑了不少，可狙击手和自杀式冲锋很麻烦……”

每一句带着希望色彩的话，后面都跟着一个沉重的转折。如同在黑暗隧道中看到出口的光，却发现那光亮前横亘着最后、也是最狰狞的障碍。

而所有这些纷杂的、片面的消息里，唯独没有盛时庭的。

没有他安全坐镇后方的消息，没有他指挥若定的捷报，更没有他毫发无伤的音讯。只有一些更加令人不安的耳语和猜测，如同鬼魅般在疲惫的医护人员和神志不清的伤员间飘荡：

“看见督军的军旗……冲在最前面……”

“指挥所前移了……好像离交火线很近……”

“鬼子反扑那会儿，打得最凶的地方……好像就是督军在的方向……”

“有人看见……看见有长官模样的人被担架抬下来……不知道是不是……”

这些碎片化的言语，传到映雪耳中时，往往已经失真、变形，甚至相互矛盾。但她无法不去听，无法不去想。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扎进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神经。她只能反复在心里，对着自己，也对着腹中那个仿佛能感知外界动荡而越发安静的孩子，喃喃重复着同一句话，像一句维系生命的咒语：

“他会没事的。”

“他一定会回来的。”

白天，她将这句话压在心底最深处，用更繁重、更琐碎的护理工作来填满每一刻，不让自己有空隙去胡思乱想。

她清洗比以往更多的染血绷带，分发所剩无几的药品，为高烧呓语的伤员更换额上的冷毛巾，握住那些因剧痛或恐惧而颤抖的手，用平静到近乎麻木的语气说着“会好的”、“坚持住”。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到了夜晚，当医院的喧嚣稍微低落，重伤员在药物作用下陷入昏睡，灯火也变得稀疏时，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恐惧与思念，才会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凶猛地反扑回来。

映雪躺在偏房那张坚硬的木板床上，薄被难以抵挡关外春夜的凉意，更难以温暖她心底泛起的寒意。

腹中的孩子已经很沉了，压迫着腰肢和脏器，让她难以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安眠。但比身体不适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的煎熬。

她睁着眼，望着窗外。窗纸破了几处，露出外面深沉无边的夜幕。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冷冷地钉在天鹅绒般的天幕上。

远处，枪炮声并未停歇，只是变得稀疏、零落，像垂死巨兽不甘的喘息，又像命运不怀好意的倒计时。

每一次或远或近的爆炸声传来，她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手立刻抚上腹部，仿佛这样就能为里面的小生命隔开那声音中蕴含的暴力与死亡。

夜色浓稠如墨，将一切希望与恐惧都吞噬进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等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变得黏稠而缓慢。

她想起他们初遇的那家古店，想起他的霸道嘴毒强势；想起佟佳宅院里儿时的过往；想起他重伤昏迷时，自己日夜不休的守候；想起他醒来后，眼中那失而复得的星光；想起他得知孩子存在时，那混杂着狂喜与忧虑、却无比坚定的承诺……

往昔的片段越是甜蜜温暖，此刻的黑暗与未知就越是显得冰冷刺骨。

她不敢去想“如果”，那个词后面所连接的画面，足以将她彻底击垮。她只能紧紧抓住“他会回来”这个念头，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尽全身力气，不肯松手。

偶尔，腹中的孩子会轻轻动一下，那微弱的生命律动，在这死寂般的黑夜里，成为她唯一的慰藉和力量源泉。

她把手长久地放在肚子上，感受着那奇妙的牵连，低声说：“宝宝，爹爹在为我们打仗呢……他在很勇敢地战斗……我们也要勇敢，等他回家……”

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微弱，很快便被窗外的风声和更远处的、永无止境的战争低语所吞没。

长夜漫漫，仿佛没有尽头。每一刻清醒的等待，都是凌迟。窗棂的轮廓渐渐在深蓝的天幕上显现，由模糊到清晰。

天，又要亮了。新的一天，依旧没有他的确切消息传来，只有更多的伤员，更沉重的伤亡数字，和那些依旧在持续、证明着战斗仍未结束的枪声。

映雪缓缓坐起身，腰腹的酸痛提醒着她身体的状态。她深吸一口气，将一夜的恐惧、疲惫、思念，再次强行压回心底那个上了锁的角落。

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用冷水拍了拍脸，看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却眼神异常清亮的自己。

无论今夜多么难熬，无论消息多么渺茫，天亮了，她就必须再次成为那个能安抚伤员、支撑同伴的“佟医生”，成为那个能守住后方、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和母亲。

等待还在继续，黑夜之后还有白天，而希望，哪怕只有一丝，也必须像掌心的温度一样，紧紧攥住，绝不放开。

她推开门，迎着破晓前最清冷也最黑暗的晨风，再次走向那片弥漫着痛苦与希望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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