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熟悉的感觉

东北的寒，比北平料峭十倍。

战地医院的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种混杂的气味——刺鼻的消毒水、血腥气、伤口腐烂的恶臭，以及草药和烟土混合的、试图掩盖一切的味道。

呻吟声、咳嗽声、偶尔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构成了这里压抑的背景音。

盛时庭肩上手术取出的弹片虽然避免了更严重的损伤，但野狐岭阵地简陋的条件和后续颠簸的转移，让伤口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感染。

起初只是局部的红肿胀痛，很快便转为恶性的高热，伤口周围皮肉呈现出不祥的暗红色，脓液不断地渗出，沾湿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

他开始发烧，时高时低，意识在滚烫的迷雾和冰冷的深渊之间沉浮。清晰的时刻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他都陷在一种漫长而黑暗的昏迷里。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混沌中，感官却并未完全封闭，反而变得支离破碎而又异常敏锐。

他感到冷，刺骨的冷，仿佛赤身裸体被抛弃在冰天雪地之中，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连骨髓都在战栗。

然后，会有温暖的、厚重的重量覆盖上来，是干燥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棉被，被人仔细地掖紧在脖颈周围，隔绝了外界的寒意。

他感到热，如同被投入熔炉，五脏六腑都在燃烧，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喷吐着灼热的气流。

然后，会有清凉的、略带湿润的触感覆上他滚烫的额头，是一遍遍更换的冷毛巾，动作轻柔而坚持。

偶尔，会有微凉的、带着些许苦涩药味的液体，小心翼翼地润湿他干裂起皮的嘴唇，顺着喉咙滑下，短暂地浇熄那燎原的燥火。

肩上的伤口像一个永不熄灭的火源，持续不断地散发着灼痛和胀痛，有时又会转变为钻心的、脉动般的抽痛。

在这剧烈的痛苦中，他能感觉到一双稳定的手，定期地解开他被血和脓浸透的绷带。

那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耐心，尽量避免牵动他的伤处。然后是清创，冰凉的药水擦过发烫肿胀的皮肤，带来短暂的刺痛，随即是药粉洒落的感觉，以及干净纱布重新包裹起来的妥帖感。

这双手的主人在处理伤口时，呼吸总是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他的痛苦，偶尔会有一声极低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带着沉重的忧虑。

在意识偶尔浮出水面的短暂瞬间，他模糊的视野里会晃过一些影子。有时是一个穿着褪色军装、身影挺拔的轮廓，是季文翰，他会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时庭兄，挺住！弟兄们都在等着你！”  有时是军医老周那张布满皱纹、愁苦的脸，凑近了检查他的瞳孔和脉搏。

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更纤细、更忙碌的身影。她似乎总在他身边，无声无息。

他能感觉到她用温热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因高热而汗湿的脖颈、腋下，动作细致而专注，避开他所有的伤处。

他能感觉到她长时间地坐在炕沿，一只手轻轻搭在他没有受伤的右臂上，仿佛是一种无言的陪伴和安抚。

在他被噩梦魇住，无意识地挣扎或呻吟时，那只手会稍稍用力，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将他从恐怖的幻境边缘拉回。

有一次，在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呕出了一些带着血丝的痰液，污秽沾染了衣襟和被褥。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狼狈和无力。

而那个身影立刻上前，没有丝毫的犹豫或嫌弃，用干净的布巾迅速而轻柔地为他擦拭干净，又帮他更换了里衣和被污染的垫布。整个过程安静、迅速，最大限度地维护了他残存的、属于军人的尊严。

还有一次，夜深人静，他似乎听到压抑的、极低的啜泣声，就在他枕边不远。那哭声里带着巨大的疲惫和恐惧，像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他想睁开眼，想问问是谁，想告诉对方别哭，可他连动一动眼皮的力气都没有。那哭声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就被强行止住，然后，是更加细致地为他掖被角的动作，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掩埋在这无微不至的照料之下。

这些碎片化的感知——清凉的擦拭、苦涩的药汁、轻柔的包扎、温暖的覆盖、无声的陪伴、甚至那压抑的哭泣——像萤火虫微弱的光点，在他漫长而黑暗的昏迷中明明灭灭，串联起一种模糊却真实的存在感。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但他知道，有一个人，或者说，有一些人，在竭尽全力地、细致入微地照顾着他，在与死神争夺着他的生命。

这种被守护的感觉，成了他在无边痛苦和混沌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它微弱，却持续不断，像暗夜里远方的一盏孤灯，虽然遥远，却指引着一个方向，告诉他，他并非孤身一人坠落在无尽的深渊里。

他不知道这黑暗还要持续多久，高烧和感染像两条毒蛇，死死缠绕着他，消耗着他本已因失血而虚弱的生命力。

但在那意识的最深处，属于盛时庭的、永不屈服的意志，却因为这无声的、细致的照料，而始终保留着一丝不灭的火种。

他仿佛能听到一个声音，穿透层层迷雾，在呼唤他的名字，不是“督军”，而是更轻柔、更牵动人心的两个字，可他听不真切，那声音太遥远，太模糊了。

他只是在潜意识里，更加依赖那些短暂的清凉、那些轻柔的触碰、那些无声的陪伴。这成了他与这个世界，与生命本身，最后的、也是最坚韧的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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